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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二人斗着嘴来到了公共汽车站,站牌下已集台了大队人马,远处,仍不见公共汽车的踪影。晓冰不耐烦再听一个四岁孩子的聒噪,就去看贴在站牌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她的目光一下于被其中一张“寻人启事”吸引住丁。她看着,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她微笑着看完了这则“启事”,然后动手往下揭,这时车来了。“小姨,来车了!”晓冰头也不回:“等下一辆。”

  丁丁好奇地凑了过来,立刻欢欣鼓舞地大叫:“我知道!上面有我和妈妈的名字!”晓冰顾不上理睬丁丁的话,“启事”贴得很牢,揭不下来。她想了想,打开丁丁的小水壶,往上面洒了一些水,等水洇透后,纸的贴面才有些松动。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下揭,最后仍残缺了两个角——不缺内容就行!

  晓冰两手接着“启事”的两个边,直等到风干后,才带着丁丁上了车。

  晓雪从局里到家的时候,妈妈、晓冰正在吃饭,丁丁在看电视。局长的外事活动持续了整整一天,对方是日本人。尽管她尽最大努力做了准备,到现场盾,仍是穷于对付,有好几个地方干脆就翻不出来,逼得局长只好同对方用英语直接交谈才没误事。扔的实在太久了,好像自从有了丁丁起,中,从怀上丁丁起,她就再没有摸过外文书,不管是日文还是英文。局里对她本来相当重视,是她自己要求调到了资料室。资料室没有业务压力,不这样,她没办法顾全家里。

  晓雪同妈妈、妹妹打了招呼,放下包,去洗手。她洗了很久,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妈妈和妹殊都很关心她。这关心一向是她的负担。曾经,她是这个家中的骄傲,她小学当大队委,中学是团支部书记,高考时,是当年全校的状元。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却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一点阴影,为此,妇联曾几次邀请妈妈去谈教于体会。这次局长让她撤翻译,她们比她还上心。希望这是一次能使她重新振作的机会。她让她们失望了……看着雪白的肥皂沫打着旋流进下水管,晓雪在毛巾上好仔细细擦干手,向水池上方镜子里的自己望上—眼,努力清除掉脸上的沮丧,才走出卫生间。

  夏心玉和晓冰什么都不问,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们心里就全明白了。晓雪也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明白,她心里难过,嘴上故作轻松:“没想到我的日语会扔到这种程度。当初英语的托福也都通过了,要不是为了丁丁,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

  夏心玉说:“前几年孩子小,事儿多。现在丁丁已经上幼儿园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没关系……”

  “姐姐,丁丁翻你的包了哎!”晓冰突然大叫。

  丁丁从包里找到了那天早晨他在门口拾到的那张广告:“这是我的!”

  “给我看看!”晓冰霸道地从丁丁手里抽过了广告,然后说,“姐姐,这广告不错,你可以和姐夫去试试。”

  “什么?”

  “婚纱摄影。”

  晓雪生气晓冰开玩笑也不分时候,就起身招呼丁丁:“走,丁丁,回家……妈妈,我们走了。”

  晓冰拦住她,双手把一张残缺了两个角的纸举到她的脸前。

  晓雪先是不明白,接着明白了。她目光急骤地看,看完了,又—个字—个字地重看。最后四个特大号的“必有重谢”,以及其后三个重重的感叹号无—不在向她传递着钟锐在失去她们时深深的焦灼和痛苫,一直沉沉的心抨然跳跃,将—股股温暖的血流送往她冰冷了多日的全身。她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曾一直认为那抑郁是由于单位里的事引起的。

  “是贴在公共汽车站的。”晓冰说。

  “电线杆子上也有,有好多!”丁丁说。

  “哪里的电线杆子上有?你怎么不早说?”晓冰质问。

  “我早说了,妈妈她不听!”丁丁分辩。

  晓雪则只是一遍遍看着眼前这篇短短的文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晓冰又说:“姐姐,我真的认为你们应该去婚纱摄影—番。不是为了赶时髦。首先,你们花三毛钱照的那结婚照,哪里有一点Romantic?

  其次,你们俩婚后生活的主要问题是太实际,内容太单一。这么着下去,再好的感情也得磨没了。得不断增加新内容,注人新的活力,得去‘做’。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不行……你们应该正好趁现在结婚六周年,趁脸上还没长皱纹,浪漫一把,青春一把,回忆初恋,展望百年……”

  天已经黑下来了,晓雪骑车带着丁丁,让儿子领她去找有“寻人启事”的电线杆子。

  找到了一处。

  又是一处。

  又一处。

  每一处,晓雪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续一遍,仿拂初学写作的人读自己第一次变成铅字的文章,百读不厌。

  “妈妈我困了。”

  晓雪闻声蹲下身,把脸埋进儿子温暖的小身体:“回家。我们回家。叫爸爸也回家。”

  钟锐正在机房收拾属于他的东西,听到推门声,他回过头去见是王纯:“怎么还不回家?”

  “我家在厦门。”

  “那你一直住在哪里?”钟锐没想到她会这样。

  “会客室的长沙发上。”

  “……我真该死!”王纯笑了,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纸递过去。那是她凭记忆写下的西来塞公司的传真内容。钟总反正要走,那么去哪里于公司利益都无关系,她这样对自己的行为予以解释,避而不想倘若让老板方向平知道会作何反应。

  钟锐接过纸,看完了后抬头询问地看着王纯。

  “还不明白?

  让你当部门总经理,年薪十万美金,按照上面的电话跟他们联系。”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王纯含含糊糊地:“前几天。”

  钟锐也就不再多问,顺手把纸塞进上衣口袋。

  “你去吗?”

  “这种邀请我接到过一些,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感到现在正是我创造的旺盛时期,不知道这个时期能维持多久,也许不会很久,用它去为外国人打工,实在舍不得……”钟锐说完一笑。

  这一笑使王纯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一直有意无意压制着的情感刹那间控制住了她。他们刚刚认识,就要分开——她渴望跟优秀的人共事,那会使人振奋,会因此被激发出可能有的全部潜质,会得到被理解被欣赏的欢乐……可是,可是刚刚认识就要分开!机房的电话响了,是谭马找王纯,他邀请她去听音乐会。王纯抱歉地说晚上有事,就放下了电话,然后开始动手帮助钟锐收拾东西。

  “你不是有事吗?”

  “我‘有’的就是这件‘事’。”王纯说着一笑,把一摞书从书架里拿出来放到地上。钟锐不禁想为朋友说几句公道话。

  “谭马没有恶意,他人很好,很有才。”

  “是。”

  “他只是喜欢你。前两天他跟我说过。”

  “是吗?“王纯始头看看钟锐,“你怎么说?”

  “我让他离了婚再去找你。”

  “我倒不觉着这是问题。内容比形式重要。”

  “嗬,谭马听了这话得高兴死。”

  “我这是泛指。”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钟锐笑了,对王纯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纯拿起电话,不是谭马,一个女声要找钟锐。她把电话递了过去。

  钟锐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后就不吭声了。王纯注意地看着他。片刻后,钟锐放了电话,对王纯道:“回家啦!”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如释重负的、愉快的,“好多天没回去了。东西,我明天再收拾吧!”王纯已猜到来电话的是谁了。她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最后的共处竟这样就结束了!晓雪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钟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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