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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徐彤彤是通过发表在《剧本》月刊上的《父与子》后面的作者简介知道的我的地址的,信的开头她说对她来说,作者简介要比作品本身更让她感兴趣:女性,从小岛上奋斗出来。尽管我的年龄比她大着许多,但她深信,我曾经有过的青春与她必有着某种相同之处。她说她之所以要“不嫌絮烦说明这点”,是为了让我不要把她当成“满世界请名人赐教的傻瓜”,初见她人也颇有一些她信中的风格。大多年轻女孩儿即使在同性面前,只要比她年长,她都要发嗲装嫩的;徐彤彤不,或说恰恰相反,她极力要表现的是干练,成熟,不俗。一见面就大大方方地同我握手,坐下来后就开始唧唧呱呱地说,讲考试的事情,也评论时势,国内大事世界大事,令我遗憾。固然我讨厌别人跟我发嗲装嫩,可也不喜欢女孩儿中性化男性化,渐渐我的话就少了,她的话随之更多、更密、更快了。……我转动着手中细高细高的玻璃杯,眼睛盯着那里面深琥珀色的茶液,心想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呢?想着,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目光与目光相撞,她的脸腾地红了。突然意识到这之前她虽然嘴一直没停,眼睛却几乎不肯与我对视,偶尔遇上就赶紧闪开:她要表现干练成熟,她的眼睛出卖了她。那干练成熟于她只是外壳,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甚至比一般女孩儿更敏感更羞涩。这才想起我不也是有过这样一个阶段的吗?完全拿不准该怎么跟外界打交道,干脆一见生人就皱起眉头板着脸做出一副高傲冷漠的样子,比她还不如。心一下子变得柔软了,她几乎是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她再也不跟我谈国内国外的大事了,开始说她想说的事。

  徐彤彤聪明敏感,极不安分,对才华和成就的追求到达了极端。读高中时发表过诗歌散文,因而过早忽视了理工课程,没能考上大学。此后三年干临时工,三年换了三个工种。每次的工种转换都是因为擅自考学旷工。头一年考戏剧学院,次年考工艺美院,皆因文化课没过而名落孙山。第三年玩命复习文化课,专业课她有十二万分把握。这次电影学院的七百考生,专业初试二试后只剩下三十七名,她稳在其中。最后一试是小品,更有利于她显示自己远胜于其他考生的天赋修养。她这次有可能成功。

  小李回来了,不仅买了饮料,买了啤酒,还买了冷饮,梦龙,可爱多,小牛奶,点点……两个大塑料袋撑得鼓鼓的,塞满了冰箱的一个格。

  “小李,你再出去一会儿,啊?我和韩琳老师有事。”

  “什么事,对我还保密?”

  “就是对你保密!”

  小李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出去了。因为徐彤彤在,我便也还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笑什么?”小李出去后,徐彤彤敏感地问。

  我开玩笑似的认真说:“他大概认为你在跟我谈他呢。”

  徐彤彤笑笑,又开始说,说她自己,说一个年轻女孩儿苦苦挣扎时所能遇到的一切。说一个头头如何要她答应付出某种代价就送她去市文艺专修班的事,说父母对她的不理解不支持,说周围男孩子的平庸无能,说与同屋女伴的摩擦矛盾,更多的是说她的目标,理想。说到这些时目光闪闪,咬牙切齿。她急急忙忙地说,什么都说,无保留地流露出对我的敬重、信赖和渴慕。没有一句话需要对小李保密,她不愿他在场只是因为他和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这无疑会影响谈话气氛的和谐。

  ……窗外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渗进了柔和的金色,院子里出现拎暖瓶端饭盒打水打饭的人了,真是不知不觉。我们都不愿动,决定在食堂里打点饭凑合一顿。去打饭时才想起了小李,这半天小伙子在哪里如何打发的他孤独的光阴?于是吩咐徐彤彤去找,徐彤彤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冲我龇牙一笑,笑得像个犯错知错又不愿让人说的孩子。我却想不论怎样我得说说。

  打饭回来等了近一刻钟才把他们等来,小李脸上一副故意沉痛的表情,这故意的沉痛比真沉痛还叫我替他难过。但我没说什么,招呼他们洗手吃饭,小李去开了啤酒。

  我不喝酒;小李喝,很少;徐彤彤喝,一杯接着一杯,菜都不吃。她说她最爱喝酒,也特别能喝。如今女孩子抽烟喝酒是有性格或有才华的一个标志,我算是一个过时之物了。两瓶啤酒很快光了,小李又去打开了第三瓶。我从不劝人喝酒,同样,也不劝人不喝,我觉着那都是个人的事情。小李看着徐彤彤,不时轻轻摇头,却也不说什么。后来我才醒悟到他的不说与我不同,我是无知,他是爱极后的盲目胆怯。所谓盲目,就是他错误地认为徐彤彤此刻会不喜欢他的劝阻。

  徐彤彤远不是她所宣称的那样能喝。

  近三瓶啤酒对她来说是过多了。

  发现这点时已经迟了。

  “韩琳老师,你记住:我要是能考来,总有一天会叫北京的地面在我脚下震颤!我有这个能力!我有!!”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捶着桌子。小李不声不响把一条毛巾折成四折垫在了她拳头落下的桌面上。我不无忧郁地看着:唉,连疼爱关心才只敢用消极被动的方式,那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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