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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显然这三本文学书能摆上他的书柜不是偶然的了,看他能对《西游记》说出点什么。他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

  我笑了,索性就此在他阔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看不明白的,就问问,他毫无异议跟在我的身后,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有问必答,像一个宽厚、耐心、脾气奇好的兄长。我不看他,但全身无一根神经不感觉到他的存在,令人软弱的冲动一阵一阵袭上身来,使我想不顾一切地做点什么,做点心里想做的什么,我不知道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住这种诱惑:那种来自与你有过青春恋情、现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的一个强悍男人如猫一般的驯顺、依恋、温柔所产生出的那种诱惑。有几次我不得不站住,以专心警告自己:小心噢,虚荣心不要发作!……我在他贴有“衣柜”标签的柜前站住,说实在的,打一看到它我就心存了好奇,但到底没好意思擅自打开,衣柜是一个太具隐私色彩的空间。我把手放在柜门的把手上,看他。他毫不迟疑微笑点头。我打开了柜门,里面是作训服,军装,解放鞋,洗漱袋,文件包,令我失望。我希望的东西是不光明的,比如铺盖什么的。不过想想也傻,他一个师长,真的不想跟家属住一块了,哪里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地方?师部两幢三层楼的招待所,套间单间都有。内心阴暗,面上便越发要做得光明磊落,我“砰”地关了柜门,大口大气地说:“嗨!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放家里嘛,办公室里设衣柜,不伦不类!”

  “有紧急情况,能立刻就走,用不着再专门跑回家去拿。”

  “太夸张了吧,你家离办公室不过五分钟。”

  “到那时五分钟也——”

  我摆了摆手,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那些话我从十六岁当兵时就开始听了,听了几十年了,什么样的话听几十年也得听木了,也得听成了套话、大话、空话,至多是,口号而已。可我知道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备战打仗在这里鲜活具体深深渗透进了这个男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渗透进了他情感、精神的每一个细胞。心中涌上了一股醋意,面上不动声色。“不错。很不错。”我大咧咧环视着四周,道,“你感觉呢,是不是对自己也很满意?”

  “说不上满意,至少是,不后悔吧,几十年啦。军号声,嗷嗷叫的兵,一声令下,不说地动山摇也是一呼百应。每年七八月份外训,千军万马——应该说是千军万车了——装甲车,坦克车,通信车,指挥车,工程车,牵引车,高炮地炮直升机,一齐出动,那场面!”他陶醉般叹息一声,使劲摇了下头,好像要将自己从神往中叫回来,又好像在责备自己的无力描述。接着,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热烈地说:“韩琳,你再来一趟,明年!亲眼看看!”

  “到时候再说,可能够呛,手里还有好多事。”

  “来代职嘛!副师长,副政委,都行,来后马上给你配一辆车。想下部队就下,不想下就写你的东西,什么都耽误不了。”

  “主要是我家里还有孩子。”

  “不就是个上学问题吗?转学过来嘛,很简单,我跟政治部说一声。”

  他总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说事情的核心并马上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是最能让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种男人,让你不由自主想听他的,按他说的办,跟着他走。

  我挣扎着:“孩子还学着钢琴……”

  “钢琴好办!叫几个兵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让我来,但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就为了让我看一看他那一齐出动的“千军万车”吧?我凝视着他道:“太麻烦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说的那些,哪个部队都一样,可以就近,比如北京军区。”

  他愣住,停了停,闷闷应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应让我心痛,心痛的时候心就会狠。我说:“我理解你的感觉,万人之上,前呼后拥,像个国王,男人嘛,没有不喜欢这个的——拥有自己的王国,哪怕一个小国呢。但是你想没想过,你的这种感觉,很可能,不过是,由于封闭而造成的一种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着性子道:“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精彩,每个人也只能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谁也别想什么都占着。”这我得承认。比如我喜欢我生活状态中的自由自在,那么就别想奢望他生活状态中的地位权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着说,“你比方一个人,有很多钱,无数的钱,又能怎么样?像那谁说的,也无外乎一天三顿饭,晚上一张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华飞机,满世界飞!”那时候还没有蒂托花两千万美金遨游太空一事。

  “包一架飞机,满世界飞,就不是单纯的物质享受了,本质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满足。跟我们比,不过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这样的谈话让我感到累,感到厌倦,索性闭了嘴,由着他说。沉默中我想,我该走了,再待下去也是无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头的事情大老远地跑来,绝不仅是为了看部队看千军万马,看师长看士兵,为这些,不必非到这个地方。我怀着一个朦胧温柔的愿望而来,怀着对青春岁月的追忆,怀着交流的渴求。刚开始似乎还好,而后,断了,仿佛一把正演奏到好处时突然断了弦的琴,硬要继续演奏下去,只会将原先有过的美妙也破坏光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琳?”

  “不是正听你说呢吗。”

  “你来之后净我说了。说说你!”

  我猝不及防,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掩饰都来不及,干脆动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说:“有什么可说的?就那点事,在九江时都说过了!”擦干的眼泪如海浪再次涌来,后浪推前浪一般势不可挡,于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姜士安,我这次来,是想看一个战友,看一个朋友,没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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