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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到现在了,随军快二十年了,部队上一些起码的编制职务都搞不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你跟她说得明明白白,这是王副师长,客人走的时候,她就能把人家叫成王副科长。前几天还问我,咱们军区的区长是谁。”

  “你怎么说?”

  “不说。”

  “应该跟她说。”

  “年轻的时候都改不过来,这个岁数了。”

  “你越不说她可不越闭塞。”

  他耐着性子跟我解释:“你没接触过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你说东她说西,你扯葫芦她扯瓢,根本就没有来回话,说什么?早先我还指望着她能变变,现在彻底死了心了。现在我跟她三不说,工作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心里的事,不说。”

  “说什么?”

  “吃饭了吗?浇花了吗?猫喂了吗?”……

  我去看陈秀得。

  第一次是宣传科干事带我去的,为我们双方做了介绍后,就应我的要求离开了。但是那一次我和陈秀得没能聊得起来。我这一方使尽浑身解数,她那一方以不变应万变,以“正确”回答回答我所有问题。比如我问她:“你每天一个人吃饭?”我去时她刚吃完饭,姜士安不在家吃饭,该师规定师领导一天三顿在师里就餐。她说:“可不是。自个儿做,自个儿吃。习惯了,也没啥。”我说:“一年到头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她说:“有啥法哩?他师里头工作忙。我家里的事不用他管,不坠他的脚,让他安心工作。”我说:“平时休息的时候不出去走走?”她说:“出去也就是买个东西,有时候自己个儿去,有时候叫上政委家属。我和政委家属俺俩关系很好。他们两个主官团结得好,我们当家属的也得好。”一时间令我想不出再说点什么,假装环视四周,也是希望能寻找出新的话题。

  他们家房子很大,院子也很大,房子没有装修,白灰墙,水泥地。野战军军官家庭普遍这样,因为流动性太大,不值得为装修投资。家具也都过时而且陈旧,沙发是深棕人造革的,一套拐角组合矮柜,也是十五年前流行的样式,密度板,白聚酯漆,柜子下面已有漆片脱落。我说:“柜子该换了。”她说:“换啥换!换了还挡不了搬家,都是搬家给磕的碰的,二十年我跟着他搬了九次家,有啥法哩?人家叫搬咱就得搬呀。部队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安。凑合着能用就行了呗。”我说:“听说姜师长马上要提副军长了?”这一次她笑了,咯咯地笑得很响,有些情不自禁,让我窥见了她的内心:她为她的丈夫骄傲,有一点荣辱与共的味道。乐呵呵地,她说:“都这么说呗,哪摸准去?……提不了!该回家种地去了。”

  除此而外,我别无收获。自认为自己是诚恳的,是朴实的,也算是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具备了上述优点,本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料在她这里全无一点用处,她只说“该”说的话,我想她大约是把我当记者了。

  ……

  在士兵们震耳欲聋的歌声中我从操场后面悄悄离开,走向一直等在操场边上的汽车,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姜士安家,再看陈秀得。

  公务员小丁给我开的院门,这么冷的天,小伙子只穿绒衣、布军装,一张脸儿依然红喷喷的仿佛刚从澡堂出来,十八岁的热量从里向外面冒。

  陈秀得正看电视,手里织着毛活,家里暖气不是很足,她穿了两件毛衣还穿了棉背心,上身便显得有些肥厚;白白的一张团团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头发也开始稀疏,头顶中心部位,已露出了一小块蜡黄的头皮。她比姜士安大三岁,看上去远远不止。四十四岁的男人正当年,四十七岁的女人就是老妇女,陈秀得比一般四十七岁的女人,又要老些。看到我来她很高兴,两个孩子都上大学走了,姜士安每天就只回家睡个觉,逢下部队,睡觉也不回来,她常年一人在家,也是寂寞。身为驻地最高长官的夫人,不便东家走西家串,更不能像地方上这类情况的妇女,靠打麻将消遣;几十年前上过两年小学,这时候也差不多忘干净了,所以书啊报啊的也基本不看;做家务吧,屋里院里的卫生,公务员就包了;平时家中只她一人吃饭,一个人的饭,怎么精心制作也用不完那么多的时间,况且,做是为了吃,自己做自己吃,再有味道的菜也没味道。有时就留公务员、司机一起吃。可士兵有士兵食堂,不吃白不吃,不会找钱给你,公务员、司机因此不愿吃首长家的饭,到底还是拘束。一次同小丁闲聊他说:“……阿姨非让吃,有时候吃过了去的,还逼着你吃。”说完了觉出点不妥,马上又往回找补,“阿姨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能给首长做公务员的战士,都很机灵。

  小丁给我送上了茶水,又端来了水果,然后站在一边看陈秀得,请示还有没有事的意思。陈秀得抬起放在腹前那堆毛活上的右手,手心朝里向外挥挥,“你去吧。”声音拿得不高不低,颇有一些首长夫人该有的风度。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坦率说,我对陈秀得有些好奇,内心深处,还有想印证点什么的意思。这次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首先向她讲我的工作性质以解除她的戒心,她极认真地听,仍是茫然;我说完了,她不知该就此发表些什么样的意见,停停,说出一句用到哪里都合适的话:“你很辛苦啊!”我说:“其实工作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辛苦,主要是孩子比较麻烦,才十一岁,我生孩子晚。”一提到“孩子”,她总是有些迷茫有些涣散的目光立刻变得专注同时有了灵气——谈话进入了她熟悉的领域。是我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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