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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我把二等功的绶带挂在对着大门的镜框上,等海辰放学回家。海辰回来了,朝那绶带瞥了一眼就要进他的房间。我拽住他。

  “这回是二等功……”

  “噢。你什么时候立一等功啊妈妈?”

  “等我死了、残了的时候!”

  “那就算啦。”

  我看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心里头空得难受。就是那天晚上,海辰睡着了后,我试着给姜士安打了个电话。这是自离开九江一年多来我们第一次通话,电话一拨就通,一通就是他,他在办公室。听到是我电话中他显得非常高兴令我信心大增。我开始跟他说我的事,说话剧的内容,说观众看话剧的情景,说得奖,说立功,絮絮叨叨。他在那边静静地听,有好长时间一点声音没有,连“嗯”“啊”的声音都没有,但我感觉得到那是由于他过于集中精力听的缘故,听得津津有味的缘故。当听到二等功时他叹道:

  “太好了!二等功!我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几个三等功,几十年的兵了。”

  深切的理解由衷的喜悦使我的泪水一下子又冒出来了,只得紧紧咬住下唇,以免情况由话筒里漏出。这次抗洪姜士安没有立功,抗洪结束后的北京庆功大会他们师都没有人来参加,那个方向来的基本上是在九江决口处封堵决口的部队,姜士安他们修筑的第二道防洪大坝因决口封堵成功而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韩琳,现在看,咱们连咱们这批兵里,数你最出息。”他在那边又说。

  “不如你——师长!”

  “师长算个啥,哪个部队里没师长?”

  “还记得王志礼吗,荣城兵?……听说现在成大款了,到底多大款不知道,反正一次他来北京办事,请在北京的海岛战友吃饭,十二个人花了一万二!”

  “嗬!一万二!吃钱哪!”

  “可以理解,战友们多少年不见,证明一下自己。”

  他在那头轻轻一笑,无端地觉着他同时还挥了下手,关于王志礼,就在这轻轻一笑中被打住。接着,他说:“韩琳,在连队时我就觉出你不一样,但也想不到你会成今天这样儿。一个海岛上出来的小姑娘,竟成了全国的知名人物!”

  我承认我一再抬出别人潜意识里就是为了得到更有力度的夸奖,但“全国的知名人物”还是过头了,过头了就没意思了,不仅是没意思,还令人颇受刺激。我赶紧道:“哎呀呀呀,别寒碜我了!全国的知名人物?下辈子吧。”

  他一字字道:“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两次,中央电视台。一次是《焦点访谈》采访,一次是关于你的专题片,七频道,里面有你儿子,卷花头,说起话来小大人似的,你儿子说你性格急躁。你是急躁,在连队里就是。”说到这他又那样轻轻一笑,“还有,你的话剧《父与子》演出的消息,新闻联播都播过。”

  如果这就是“全国的知名人物”的标准,那我倒也是真的够了。不管什么事,大概都是各有各的标准。一个从士兵到师长的军人,认可的可不就是这些?至于文坛、文艺圈里面的长短是非,他们才不会关心。想到这儿,心里熨帖了些,就开起了玩笑:“那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为‘全国的知名人物’祝贺一下?”

  说是玩笑,也是真话。我的情况,他显然清楚并十分关注,怎么就一直连个电话没有?九江一别一年多了,这才是第二次通话,还都是我打去的。

  他很认真地回答:“一直想打,有几次电话都拨一半了,又放了,总觉着不好,你老往人家女同志那儿打电话,算怎么回事?”

  心异样地跳了一下,但马上想到这未必不是他的一种针对所有女性的一贯作风,是几十年严格严厉的野战军生活塑就的克己自律,或曰,刻板僵化。这使我觉着好笑,就想逗他:“哎,我马上要下部队,去你那里怎么样?”

  他立刻说:“好啊!什么时候?”

  这时我才蓦然一怔,才发现这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每年有下部队生活的任务,下部队兼看战友,于公于私,有利无弊,怎么早没想到?放下电话我着手写下某部队生活的申请报告,并很快得到了批复。

  这天,我正在收拾行装,门铃响了,想是妹妹来了,她今天的火车到,用休假时间来帮我照看海辰。我放下东西去开门,门开后半天没喘上气来,门外笑吟吟地站着两个人,雁南和小梅!没等她们坐下妹妹到了,接着,海辰放学回来。于是我们决定出去,妹妹和海辰会影响我们说话,对于我们,他们是外人。

  我们去了距我家很近的五星级酒店,香格里拉。是小梅的提议,她在这院里住了两年多将近三年,对周边环境非常熟悉。她说:就近找一个环境好的地方,接着就提到了香格里拉。雁南没说话,她不了解情况。香格里拉环境好不假,但是那里的饭菜之难吃之贵也是同样的不假,可作为东道主,我不好说什么。就这样,决定了去香格里拉,走前我抽空打开抽屉抓出里面所有的钱塞进了包里。

  在一层中餐厅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餐厅门口穿着民族服装的一男一女正用二胡和扬琴演奏《青藏高原》,旋律宽阔舒缓。菜价比预想的还贵,我边看菜单边想不知道钱包里的现金够不够,如果不够,他们这里刷不刷卡。我在这吃过几次饭但都是别人掏的钱都是公务。在北京住的人,自己掏钱吃饭,没有来这里的,除非傻瓜。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傻瓜。也是情境所迫。倘在十年前,不,五年前,我都会坦然对朋友们说出不能来这种地方的理由,但此刻我说不出口,五六年没见了,彼此已有些陌生了,我不想让人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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