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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要不怎么说你缺少女人味儿呢!……韩琳,我觉着,早就觉着了,海辰他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负责任,随心所欲——随肉所欲,不能说跟你没有关系。他不负责任,你要求他负责任了吗?他在外面有女人,你跟他谈过、表示过、暗示过你哪怕是一丝丝的不满了吗?没有。你清高,你骄傲,你有志气你不要‘要’来的东西,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你以为,只要结了婚,他就应该是一个好丈夫,要是他不是,他就不可能再是。这我倒要问了,你眼里的结婚是什么?我说,结婚就是上街道办事处盖上一个戳!戳就是戳,不是神话里那根能点石成金的指头,只要那么一盖,从此后,两个单身男女就成为了融洽的一对儿,成为了合格的妻子合格的丈夫——可能吗?做妻子做丈夫也得有一个熟悉、适应的过程,你的问题就在于,根本就没有给对方那个成熟的机会……”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目光里充满担忧,“韩琳,你是看书看太多了,都看成书呆子了,现实和理想都分不清了。不能再这样了,啊?听我的话,跟他要钱,要不我不放心。”

  “只要他有钱——”

  “没钱也得要!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你和海辰的权利!”

  “那样的话肯定得把关系搞僵……”

  “‘搞僵’?再怎么‘搞僵’?可笑不可笑啊你韩琳?你们的关系已僵无可僵!还说我没有志气,你的志气呢,在哪里?”

  “申申,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已开始发颤,我极力控制着,不让那颤音泄露出去。

  “怎么就不一样了?……对对对,是不太一样。虽说都是一样的无情无义,但至少胖子的理由比彭湛正派,胖子是为了事业,彭湛呢,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能随心所欲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就这么一个东西,你还舍不得,为了怕把跟他的关系搞僵,宁肯自己受罪让孩子受罪——”

  我再也听不下去我不得不说,说出我一直不愿对任何人说的话同时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是怕逼他太紧他就会觉着海辰是个累赘会讨厌海辰!海辰跟我说,说,”我大口地吸着气,以能吐出那最为艰难的几个字:“说……要爸爸……”

  ……

  那时候海辰已会同时说出两个不同的音节了,尽管困难,尽管颇似结巴说话,但到底是又进了一步,而且应当说进步神速,“我们一起步就迅跑”——当他头一次同时说出两个不同音节的时候,我曾就这样满世界发布消息。第一次被他说出的那两个不同音节是:锅巴。小梅给买了袋锅巴回来,又不给人家,非要求人家先说话,“海辰,这是什么?”小梅用拇指食指捏着那袋锅巴的一角,高高地提着,说,“不说梅姨不给!”我不止一次批评过小梅叫她不要用驯兽的方法对待孩子。她不理。海辰也没出息,仰脸眼巴巴地看,小嘴“鼓涌”了半天,不仅“说”了,而且居然说出了“锅……巴……”此前他只会说“巴”,小梅意外收获,大喜,从此后越发以育儿专家自居。

  海辰表示要爸爸的那天是小梅走后的第二天,突然地,事先毫无征兆毫无起因。事后我曾苦苦地想是因为什么,唯一似乎能说得通的原因是,小梅走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可能,正是这冷清促使海辰说出了不知在他小小的心里已装了多久的那个愿望。

  也是下午,海辰午睡,我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写东西,一些创作前的随笔记录,打算是等海辰上了幼儿园之后,就开始耽搁了已久的创作。正写着,听到海辰在身后叫:“妈妈。”我答应着放下笔走过去抱起他把他尿尿。人大了,尿泡也大了,嘘啷啷啷,整整尿满了一个尿盆的底。尿完尿,在我怀里一使劲,立起来,小手一指:“那!”意思就是,他要去那。这次他指的“那”是写字台,我就抱着他去了“那”,并把他放在“那”上面坐下。他显然很满意这个位置,踏踏实实地坐在桌面上,逐一翻阅着屁股周围的本子和书,阳光由窗口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光滑细腻得纤毫不见。身上也是。他是在四岁之后,身上才慢慢生出了汗毛。头发却是一直出奇地好,黑,浓,亮,稍带鬈曲。……他翻遍了桌上的书和本子,翻了好几遍,之后,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看他,带着微笑。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说的。“叫……爸爸……”他说。说得明确,清楚。我当时的反应就像听到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下意识问:“什么,海辰?”声音很轻,轻得都没有压过胸膛里怦怦的心跳。他却听清了,回答我道:“叫……爸爸……”停一会儿又说出了第四个字,“……来。”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了,这是我一直不敢正视、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恐惧着的一件事情。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开口向我“要”,却又总是自我安慰:“他还小”。因此我没有思想准备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我,目光宁静清澈却又深不可测令我不敢再与之对视。我一把揽过他来,让他背朝我坐怀里然后一起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挣扎着还要再说什么。我紧紧搂住他不让他说。“知道啦海辰的意思妈妈知道啦。等着妈妈给爸爸写信,叫爸爸来,啊?”闻此他更使劲地挣扎,终于从我胳膊的束缚里抽出了一只手,然后用小食指点着写字台上的电话,道:“叫……爸爸!”自此便不断重复这句话和这个动作,声音一次比一次高,语调一次比一次焦急,并试图回头看我——像是有所感觉。我无声地流着眼泪拼命躲在他的背后不让他看到我,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我的泪水我无法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究竟还会懂得一些什么……

  ……

  屋子里静静的,静得都听得到不知谁家的电话铃声。那铃声响了许久,没有人接。铃声消失了,屋子里越发陷入了无人的静寂。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杨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没有掉的,在瑟瑟秋风中哆哆嗦嗦地勉力支撑,也已是朝不保夕。申申扭过对着窗外的脸。

  “韩琳,到了澳洲后我就去打工,边打工边学习,争取给海辰挣一些钱来。”

  “谢谢。”我笑。

  “我是认真的。”

  知道她是认真的。但这只能说是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完全的不可靠,不可以依靠。她对那边的情况还不了解,对自己的命运都还没有把握,怎么就能够越过这一步去,帮助别人了?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她只身一人赴澳,又没有钱,心情已相当紧张。可惜,凭着申申的敏感,仅仅是态度上的那点保留,就足以让她清楚。

  “觉着远水解不了近渴,是吧。”她似笑非笑,又道,“不不,连‘远水’都谈不上,只不过是……是一个画在纸上的饼。”

  “我看你大概都忘了,我们是怎么说起这事来的——”

  她愣了愣,眼睛一亮,道:“——彭湛发了!给他写信,赶紧地,要钱!”

  “要多少呢?”

  “多多益善!”

  “这只是个原则。”

  “他这人到底怎么样?”

  “不是坏人。”

  “那就有希望!这样吧,不具体说要多少,就说你这边的困难,给多给少就看他的觉悟了。”

  我写了信,如实说了我们这边的困难,只字未提海辰的要爸爸一事。要钱的时候就不谈情感,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还是亵渎,对一个单纯婴儿的单纯愿望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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