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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彭澄返部后就来了信,待我收到时已是一月之后,她们那里的邮路常常为大雪中断。信中问了我和海辰的情况,列了应注意的事项,不长,但也不短,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周到周详,但就是没有了以往信中的那种表情,仿佛是,失了神的美人。这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女孩儿,不是真伤了心不会这样。我给她回信,竭尽道歉竭尽安慰。一想到她生活工作在那么高、那么冷、空气那么稀薄、连水果都没有的高原上,我的心就会变软,就会想,只要能让她安心,我说什么都成。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马上恢复了以往的快乐,生动,灿烂。那信厚得像一本小书,写了好几天,事无巨细无所不有。比如:“哎呀,开饭号响了,我得先吃饭去了,再见。”吃饭回来,“我吃完饭了,你猜我吃的什么饭?”还有,“现在已是夜里十二点了,她们都睡了,我趴在被窝的手电筒底下给你写信。我们宿舍的小曾睡觉爱打呼噜,吵人得很。她们都跟她说结婚之前千万不能跟男朋友同居,否则会结不成婚的。我说还是得先同居,结不成婚也比离婚强,小曾就说我比她们都坏,嘻嘻嘻!哎呀,我困了,明天再写吧。”到了明天,“我还是没有放弃写作,不知我那诗有希望发没有。若能发就好了,我就有资本改行了。”这算是她信中比较有实际意义的内容了。这封信我还没有回。不仅因为她的诗尚没着落,还因为我和她哥哥的事使我无颜面对。

  门开了,冉先冲了过来,把攥着的小拳头伸给我,摊开,里面是一只黑色的蚂蚁。“妈妈!看!蚂蚁!”

  整整一个冬天没见到蚂蚁了,在感觉上,五六岁孩子的一个冬天得相当于成人的数年,因而真正是久违了。我细细地看过蚂蚁,并按他的要求找了一个小玻璃瓶“给蚂蚁当家”,然后让他赶快把手洗了,收拾一下自己想带走的东西。彭湛警告他说不许多带。他答应了一声就开始收拾。画笔,左轮手枪,高宝拼装插件,赛车,飞镖,塑料匕首,手铐,对讲机……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座小山。最后,他从他睡觉的小钢丝床上,抱来了他的“大狗”。

  “大狗”是绒毛玩具狗,大小像一个婴儿,天蓝色,很干净很纯洁的颜色。是我在北展的一次展销会上花十八元钱买回来的,那时海辰还在我的肚子里。冉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当天吃饭时也要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睡觉时就把它放在他的被窝里,同他枕一个枕头。那天晚上冉睡下后我去卫生间洗衣服,洗完衣服还听到冉在熄了灯的屋子里嘟嘟囔囔,细听,他正在给大狗讲故事:从前啊……后来啊……从此后……“大狗”是他给取得名字,问他为什么不叫“小狗”,他说,都叫小狗,都听腻了。很有创新意识。冉非常在意“大狗”的感受,反复问我:妈妈,你说大狗愿意在咱们家里吗?我说:愿意。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你对它好。他说:它原来的家不好吗?我说:不好。当时我正在做事,不想多说,冉却不肯罢休,非追问怎么不好。我只好放下手中的事,仔仔细细、毫不夸张地跟他说了“大狗”来之前所处的环境:乱哄哄的展销会,几十只上百只绒毛动物被挤压在一只只大纸盒子里,展销会上连暖气都没有,人穿着棉衣都觉冷,它们连一件单衣都没有……冉瞪着双乌黑的大眼睛听,半天,一眨不眨。我说完后他说:妈妈明天你带我去看看!我实在不想去。那时我的脚已开始浮肿,到北展车也不顺,自行车又骑不动,可最终还是去了,带着冉。冉的神情告诉我,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去后上了二层,找到了那个摊位,其时展销会已到尾声,情景比我形容的还好——还糟!到处一片狼藉,一个小棕熊被弄到了地上,满头灰土可怜巴巴,工作人员清扫时发现了它,拎起一只耳朵一扔,砰,摔进了墙角的大纸盒里,连土都懒得给它拍拍……冉拉着我的手静静看了许久,回来的路上,长叹:大狗真可怜啊!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欣慰,满足。

  彭湛不同意冉带大狗,嫌它占地儿,仅冉的衣服就够拿的了,一个大包塞得满满当当,还得另打包。生活必需品比玩具重要,重要得多,成人都这样认为。彭湛哄冉:

  “冉,这个不带了,回兰州,回兰州爸爸给你买新的。”

  “我不要新的!”

  彭湛便有些烦:“老子的包包就这么大,你让我把它往哪里搁?”

  “我自己拿!”

  “你还要背着你的书包,拿着你路上吃的东西!”

  “我不吃东西!”

  “说不许带就不许带!不吃东西也不许带!”

  “爸爸,求求你……”

  “少废话!”

  ……

  我理解彭湛,也理解冉,却无法使他们相互理解;潜意识里,这时我已把自己看做了外人——我没有介入这场父子纷争。

  当明白真的不能把“大狗”带走,真的要跟它就此分开,冉哭了。他还太小,不可能违抗父亲的意志,这个世界是成人的。冉的哭泣是纯粹的——丝毫没有拿它做武器的意思——因此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一声不响地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出屋,带着他的“大狗”,还带着点刻意的若无其事。我们家只有一间屋,小梅在厨房里,冉大约是无处可去,去了厕所,并且把门关上了。当时我正给海辰喂橙汁,彭湛忙着收拾行李,没有人能够专门地注意到冉,因此当我想起冉去了哪里时,已过了好久。

  ——冉坐在厕所的马桶上,怀里紧紧搂着大狗,大狗身上滑顺的天蓝色绒毛,被他的泪水弄成了一撮一簇。

  冉跟我分别的时候没有哭。

  我送他们父子去火车站,送上了车。由于到得早,硬卧车厢里人还不多,我帮冉把书包取下,帮他脱了外套,然后挨着他坐下。一路的奔波他出汗了,脱下外套后,捂在里面的热气立刻蒸腾四起,带着一股只有小小孩儿才有的干干净净的气息。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对这个小男孩儿的强烈依恋,潜意识里,希望他也如此。但他始终没什么表示,东看看,西摸摸,不知是由于新鲜好奇还是由于心不在焉,于是,我想到了“大狗”。

  “冉,等着我把大狗给你寄去。”

  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脸看我——那双眼睛又大又黑——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有点失望,也有所不甘,继续煽情。

  “回去后我就给它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给你寄去。让它到兰州的家里陪你,陪你睡觉,陪你吃饭,陪你玩儿。好不好?”

  “好。”

  就只这一个字,令我甚觉无趣。

  车内广播开始让“送旅客的亲友”下车了,我没有理由再延宕下去,彭湛和冉送我到车厢门口,冉礼貌周到:“妈妈再见。”

  火车启动,加速,远去,我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心无端地感到委屈。回家的路上,到家后,整个人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带着这情绪,我给大狗洗了澡,洗得干干净净,晾上,并且连夜找出了寄包裹所需的布,只待大狗干了后,就寄往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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