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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变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早晨,推开房间门进来,一声不响径直走到床脚处,端起那盆堆得小山也似的尿布盆子,一声不响出去。他几乎不大看儿子,我是说凑到跟前,像许多父亲对自己新生孩子的那种看,带着喜爱、关切,带着点儿研究、好奇。没有。我想,这是因为他已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也是儿子,而且——承认这点我很难过——为儿子难过——那个儿子比这个儿子要漂亮得多。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儿子,他的反应是皱眉一摇头,笑道:“这个娃儿好丑啊!”那神情语气在外人眼里是玩笑,只有我清楚,这是真情。父爱是有条件的,不像母爱,能够博大到没有边际没有原则。

  兰州方面不断有电话来催,催他回去,我不吐口他就不能回去。我一向不愿为了自己勉强别人,心里也清楚这样硬留下他实际上等于把他推得更远。但此时我顾不得了,顾不得别人——他,顾不得以后。眼下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人,我还在月子里,就是不在月子里,我一个人也承担不了一个婴儿所需要的全部。

  从他回来后我们就一直在找保姆,但那时还是有一搭无一搭不觉着多么紧迫。有时暗想我没做过母亲没有经验他为什么也会这样地没有考虑没有安排呢?兰州方面见电话催他不回便改拍电报。他把电报拿给我看:“有要事速回”,一连拿回了三封。他给我看电报的时候不说什么。我看完电报也就不说什么。

  这其间他曾带回过两个保姆,一个是从黑市上找来的,身上无任何证件介绍信。问他为什么不去劳动服务公司找,说是得先登记,得等。我说再急也不能不管不顾啊,他就又去劳动服务公司登了记,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和忍让。但是劳动服务公司介绍来的那个姑娘最终我也没有接受。姑娘来后我让彭湛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部队医院找我一个朋友帮忙给她做体检,不是我过于挑剔讲究,家中我的儿子刚出生十来天,幼小脆弱得不堪一击。彭湛耐心对我说这是正当途径介绍来的各种证明一应俱全不应该有问题,并拿出了其中的“健康证明”。那张健康证明是姑娘家乡出的,且不说她家乡在开具这类证明时负不负责任,单看开证明的日期,一年半之前,就很有重新做检查的必要。我说完我的理由彭湛沉默了,低头斜看地面,两手交叉紧握,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突,不知在想什么会怎么做。我却想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我不让步。他沉默,如爆发前的火山,我都能感觉到沸腾在他胸中的岩浆。突然我想,他会不会就此提出离婚?接着我冷冷地想,别想。法律不允许。孩子还在哺乳期。这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死亡了的婚姻仍在维持,为什么有的双方已如仇敌一般势不两立却仍不得不在一个房檐下苦苦纠缠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他们必定有着想分也分不开的理由,这理由压倒一切。儿子睡了,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彭湛站起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目不斜视,拉开房间门,出去了,我直起了脊背。“走,我带你去医院,查一下体。”门厅里,他对等在那里的姑娘这样说。我长长嘘了口气,身体一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靠上了床头,同时心中对彭湛的歉意油然升起。暗暗乞望这姑娘的体检一切顺利。应该是顺利的,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壮硕的身材,能有什么问题?保姆一安顿下来立刻就让他走,让他这样地一个人充任保姆,实在是一种浪费一种难为。体检结果,乙肝六项指标五项阳性,她不仅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且正处于活动期;此外,患有滴虫性荫.道炎。

  第三个保姆总算一切顺利,彭湛在把她带来的同时拿回了第四封电报,这次电报上只两个字:速回。

  他走的时间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间里给儿子喂奶保姆在叠尿布,彭湛在门厅里等待出发。这天是儿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除了在医院里的三天,十来天了,我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新生儿的睡眠没日没夜毫无规律,我做不到。不该睡时我睡不着,该睡时他若醒着我就也不能睡,睡眠的极度缺乏使本来旺盛的奶水迅速枯竭,不得已只有添加牛奶,添加牛奶等于成倍地添加了工作量奶水也就益发地少,以致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令我身心疲惫走路都有些打晃。房间外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看表还有十几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在外面干什么呢?儿子好不容易吃够了但还没有睡着。我却等不得了,干脆抱着他,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一本杂志,地上,放着他回家时背着的那个大背囊。我出来他似乎没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空让我坐,我没有坐,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你起吧。”

  “海辰,怎么样?”又试着念了念:“彭——海——辰?”

  “让他跟你姓吧。”接着他马上又说,“我妈也姓韩,他姓韩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妈要知道肯定高兴。”

  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能说出来我也不说。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维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只手撩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吗?

  “韩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霎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你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我连夜写信,给梅玉香,小梅,请她在她家乡帮我物色保姆。不是发现了现任保姆有什么不好,但心中总不能完全踏实。现在这个家只有我和我的婴儿了,保姆就不能仅是一个劳力,她还得是我的伙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个家庭成员,能够跟我一起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梅会为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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