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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喝酒喝得好凶哟,一天三顿饭,除了早晨不喝,顿顿得喝,少则几两,多则半斤,一斤,直到喝醉!为他这个毛病,我们不知道打了多少回。我怀娃儿七个月,有一天提前下班回家,他跟一个女的躺在床上,就这张床!我说我去医院把孩子做了!离婚!他死死拦住了我。先是说我从怀上孩子就不让他碰,他只好找别人;又说他今天喝了点酒,正常情况下保证不会。最后说他要戒酒,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就心软了,再说那时孩子已经七个月了,是个人了,孩子没有错。那次他写了保证书。我说保证书我不信,就看你的行动,反正以后你再往家买酒,我就给你摔。他说好。戒了一阵,就又犯了毛病,我不管,我真摔,买几瓶我摔几瓶,他就说我脾气暴躁。我说那就离婚,他说离就离,就离了。离了不到半年,有一天,他提着东西上我妈家找我,让我看在娃儿的份上回家,再一块过一段试试。我这个人就怕别人给我来软的,就这么着,又跟着他回来了。”

  “他自己做错的事从来记不得,干了一点好事总说总说。我怀娃儿时反应特别重,他一点不体谅,从来不说问问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没有。那天我叫他给我买西红柿,正是冬天,没买到,他买了黄瓜回来,黄瓜也行。以后吵架,我一说他什么事都不管,他就说,那次你想吃西红柿没有,我不是给你买了黄瓜回来?”

  这时我插了一句:“你们家里谁做饭?”

  她笑了起来:“他跟你也说我们家他做饭了?你说,什么叫做饭:买菜算不算?择菜洗菜切菜淘米算不算?每次做饭都是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最后就让他上锅扒拉扒拉,吃了饭还是我刷锅洗碗。如果不是油烟味过敏,我情愿跟他换,他干我干的这些,我‘做饭’!”显然他们俩跟我说的都是实话,这时她又说了,“他这个人,心眼还特别小。离婚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个男朋友,姓杨,我们处了一段,就那个时候他又来找我,我就跟人家断了。我跟那个姓杨的就是一般朋友,一点事儿没有,他就是不信。我说你不信我去找那个姓杨的问,他又不敢,胆小鬼。”

  这其间我听到了几次上楼的脚步声,上来后,又下去了,当然是彭湛。小唐肯定也听到了,但我们俩谁都没有理他。她继续讲。我继续听。不知她是什么心理,反正我的心里,有着一种不无恶意的快感。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被策反成功,人物关系先就注定这种策反成功不了,我怎么可能会听信她的?退一万步,即使她说的事都是真的,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把一个人七年的错误、毛病一一挑出来做一种片断组合,这人当然是一坏人;但要是做一种相反方向的组合呢?结论就会截然不同。传记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人一辈子没有谁能做到只做好事或只做坏事。片断组合法高明就高明在,既可达到目的,又能保证句句属实。是那一刻我明白的,实话不一定就是实情。她一直在说,好几次说得泗泪横流,枕边的半卷手纸被揪得只剩下一个细细的芯儿了。看来她的确不知我们已经结婚,我得让她知道,看着她这样徒劳的努力,未免残忍。我说:“既然他这么糟糕,散了算了!”自以为此话说得严谨得体无以反驳,不料她说:“真散了,孩子不是没爸就是没妈。我图他什么?你也看到了,他真没啥可图的,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哑然。

  彭湛在楼下叫我,我下了楼,他说中午朋友请吃饭,到时间了。我示意楼上:“她怎么办?”

  他很快地道:“那孩子不是我的是她男朋友的,那人姓杨。”

  我很快地道:“怎么知道不是你的?”

  他的回答是:“日子不对。”

  我张口结舌,愣住。他从云南回来的那天下午,一回来就到处打电话找我,我正在上班,他非叫我马上回来,我是请了假回来的。刚一进门他就把我抱住了,边亲我边一个劲儿地说:“萍萍,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拉着我就上了楼。曾寄希望那是虚构是挑拨离间,显然不是。慢慢地,我开始一字字复述楼上那个女子的话,边讲,那一幕就在脑子里鲜活生动了起来,我甚至都看到了,当他在门口就迫不及待把她纤细的身体拥进怀时,由门上方的玻璃窗射进来的那缕照耀着他们的下午的阳光……

  “那你叫我怎么办?从云南回来,憋了一肚子的火,又不能在你身上撒,只好找她。”这是他的回答。

  我有些迷糊了,被他的坦荡和理直气壮搞迷糊了,难道,是我心胸狭窄少见多怪小题大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不说了;我不说他也不说,两人闷闷地出门,闷闷地走路。吃饭时我该说说该笑笑,对他也是。那是表演,是给观众看的。感觉得到彭湛有些意外,从前他的小唐生起气来,不分内外不分场合,当众跟他翻脸是常有的事,所以这次他要跟她分手得到了他全体朋友的大力支持。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沾沾自喜: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素质,什么叫教养!吃完饭走出餐厅跟他的朋友们热热闹闹地道了别,只剩两个人时一下子就都又沉默了。在我这方面,是拿不定主意将吃饭前的冷战继续下去,还是将吃饭时的友好继续下去。闷了一会儿,他去开自行车,开了自行车后也不说话,也不走,手扶自行车站在那里昂首看着远方,让我颇觉好笑。我走了过去,我说“对不起”,这次不是为了表演素质、教养,是我喜欢跟他好,不喜欢跟他僵着,我这人最不能跟自己闹别扭,于是就积极去替他想:他们虽说离了婚,但正准备复婚,一直在一起住着,他那样做没出大格。……他显然没想到,不习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脸都红了,像一个被大人呵斥惯了,乍一受到礼遇又高兴又不知所措的孩子,好不容易才咕噜出一句:

  “走,回家。”

  “回哪个家?”

  不是我故意找茬儿,这是个实实在在摆着的问题:是回那个住着别人的我们的家,还是回那个我们住着的别人的家?他似乎这才想起来这回事,想了想,说:

  “她不走,我们走!”

  “走哪儿?”

  “敦煌!沿着河西走廊,武威张掖酒泉金川嘉峪关,一路走下去,看一看沙漠戈壁,嘉峪关的日落。上次你没去成,这次去,保证你不会失望!”

  “……再说吧。”

  当天,我们还是回了别人的家。首先,我们不可能把一个正坐小月子的女子赶出去,不管那月子是因谁而坐;其次,我她他也不可能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那天晚上,躺在别人家别人的床上,躺在我的丈夫身边,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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