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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彭澄则干脆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事后,彭澄生怕我不明白还特地向我指出:“我哥这人挺幽默是不是?他其实特有才!要不是婚姻问题没处理好,早出来了。”

  彭湛结过婚,现在是单身。据彭澄介绍,她哥哥的前妻是服装商场的售货员,又虚荣,又俗气,还懒。“整个儿就是个小市民,没文化!我哥本来一直挺好的,二十三岁就是副连长了。”我的判断没错,果然他是当过兵的。“一结婚,全完了。我爸从前一直指望着他这个儿子子承父业当少将的,结果刚当到中尉就转了业,到地方这么多年来,也没什么长进。都说一个女人就是一所学校,我看我哥就是在‘她’那个学校里给待坏了。当然我哥也有问题,意志力薄弱。”对于他们最终分手的原因,彭澄概括说:“他们从根上就不是一路人!”我说这样一无是处的一个人你哥当初为什么还要同她?彭澄说:“我哥说她漂亮。”我说:“她漂亮吗?”彭澄说:“一般。”

  医疗所节日聚餐,彭湛作为彭澄的亲属出席,席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跟女孩子们谈笑风生,跟男人们大碗喝酒,诙谐幽默豪爽热情,把在场男士们比得没了颜色,令女孩子们满眼满脸放光,其中尤以彭澄为甚,随着她哥哥的每一个不俗表现拍手跺脚大笑大叫,有时都有点儿过了,有点儿“领笑”“领叫”的嫌疑了。我当然不会那样幼稚,已过了轻易被谁蛊惑的年龄。后来大伙让我唱歌,不唱不好,这种场合。唱又不能,我内向。这时他站了起来,说是愿代表我们两个后方来的人,在春节之际,为远离家乡亲人战斗在云南前线的同志们献上一曲。选的歌出人意料又恰到好处,苏联歌曲《灯光》。

  “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上……”

  头一句既出,偌大的房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此时此境此曲,再加上感情充沛有着相当水准的演唱,令人动容。好几个女孩儿泪光闪闪想必是已进入了角色。隔着诸多餐桌人头以及饭菜香烟的氤氲我遥望着他,心想,他与他的妹妹倒真的有些相像。

  那天晚饭后彭澄值班,请我陪她哥哥“出去走走”。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单独相处,因为他一直表现得热情洒脱妙语连珠所以我轻松上路,却不料那天走出好远他都没有说话,我因没思想准备也没有话说,静默中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令人紧张不安还有些尴尬。我想,得说话,否则,一对孤男寡女这样默默地走下去没事也有事了。环顾四周,天上正下大雾,不失为一个话题,于是咳了一声准备开口,他却早我半拍先开口了,说的是:

  “你的脚怎么样了?”接着就笑了,自我解嘲地道,“‘没有骨折’。”

  我也笑了。同时心里不无感动,暗忖:难道像他这样的人也会紧张会不安吗?这时听他又说:

  “没骨折你当时那个情况也不适合去敦煌,怎么就想不到?”

  他肯定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是为了找点儿话说,我却不假思索就说了——说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还要去敦煌——越说越快像蓄积过多过久的水终于找到了流通的渠道,哗啦哗啦流利顺畅从头到尾,隐瞒的只是男主人公的身份和名字。没有动机,也许动机在潜意识里。彭湛两眼平视前方,默默地听;我说完了好久,他仍默默。大雾如纱,四周静悄悄仿佛整个世界都隐去了。我们在静默中走,走得我觉着无趣了,有些讪讪的了,有些沮丧后悔了,这时,听到他说:

  “韩琳,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猛然扭过脸去,看他——这分明是一句掐头去尾没说完整的话——但他从此再就没说。那天剩下的路,我们只谈“天”了。

  是后来的后来了,在电话里,彭澄向我承认事先她的确什么都知道,我们熟悉了不久,当得知我仍是一个人时,她就开始琢磨一件事,琢磨我和她哥哥之间的某种可能性。我说那你应该跟我说呀;她说她怕,怕破坏了我和她之间亲切随便的气氛,更怕万一不成,和我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她觉着她哥哥条件不是太好,结过婚,有孩子,工作也不理想,普通机关干部,没权没钱。但是那其间她一直在跟她哥哥热线联系,说我;她哥哥至今住在父母干休所的那幢房子里,有军线电话。她说她第一次跟她哥哥提到我时她哥哥就说见过我,并一丝不差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单位和年龄。我颇为惊讶,说想不到你哥哥居然能够在那样匆忙的一瞥之间记住了我工作证上的全部要点。彭澄说这是因为当时你给他的印象很深的缘故。我就问:什么印象?同时努力回想自己当时的形象:拖着个大箱子,瘸着一条腿,满头大汗。彭澄说:聪明,本色。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彭澄特别的忙,忙到了晚饭后都无暇陪她哥哥的程度,于是,顺理成章地,这个任务落到了我的肩上。我们沿着傍山的小路走,他跟我说了他的婚姻生活说了他的妻子。

  “……她很漂亮,有点儿像那个日本电影演员栗原小卷,走在兰州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当时追她的人很多,她选择了我,这对我的虚荣心是一个极大的满足,有一种成就感,男人嘛。”说到这他自嘲地笑笑,又道,“彭澄说我庸俗,我想你是应该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我笑笑。

  “……她身体不好,没病,就是弱,很多事情做不了。比方做饭就做不了,闻到油烟味就反胃,就吃不下饭,只好我做。孩子生下来以后她身体更弱了,夜里得我起来给孩子喂奶,把尿。有一次孩子半夜发烧,我一个人抱着他走了好几站地去医院,夜里没车,孩子太小,自行车坐不了。”

  说这些话时他并无抱怨,只是平静地叙述,却比抱怨更让人同情。

  “……应当说她人不坏,性格耿直,刚烈,甚至是暴烈,所以在单位得罪人不少,优化组合时差点被组合下来。如果她比较稳定,我早就辞职干公司了,很多朋友叫我去。可是她这个样子,我哪敢轻易辞职?饭碗不大,毕竟姓铁。别我这边辞了职,她那边再没了工作,两边落空,大人好说,孩子怎么办?

  “我儿子叫冉,长得像他妈,很漂亮。离婚时她说她不要孩子,我说我要;替她想想,一个女人,还得再嫁人,带着个孩子,是不好办。离婚后,我带着孩子过了半年多,她又要复婚,也是想孩子,说不要孩子不过是一种要挟,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婚。那次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俩人吵架,吵着吵着她又说,离婚!我说,好。她说,走!去街道办事处!我说,好。到了街道办事处,她说她不要孩子。我说,好。就这么着,离了。我早就想离了,她不知道。所以那次离婚,等于是我使了个计谋,她这人头脑比较简单,加上要强,很容易地就上了当。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卑鄙?”我又笑笑。“就这么着,她又回来了。一度,我的确想复婚来着。离婚后,朋友们给介绍了不少,也见了几个,感觉上大同小异,都是各有长短。结过婚的人再看女人和没结过婚的人是不一样的,实际了许多也透彻了许多。既然都是各有长短,都是对付,还不如跟原来的对付,毕竟中间还有着一个孩子。就这样一起又过了一段后,双方决定复婚,去办复婚手续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单位突然派我去北京出差,把这事耽搁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从北京出差回去,再后来上班,再后来春节,再后来就到了这儿。”口气是玩笑的。

  我没有笑,静静地看他:“我是说,复婚了吗?”

  “没有。”

  “怎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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