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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再过几个月就春节了,春节不是还有假嘛。”

  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都清楚。

  春节我没回家,去了云南边防。我不愿回家过春节,姊妹们个个携夫带子,只我孤身一人,别人别扭,我也别扭。不关心我不好,关心多了我烦。当然对母亲不能这样说。我说:“领导希望我们能够在春节期间去一下云南边防(也是真的),看看那里怎么过春节,自愿,我想我去算啦。主要是这么考虑的:与其春节呼啦一下子全回家,节后呼啦一下子全走,不如分开回去,细水长流。她们的假期什么时候过自己说了不算,只有我可以机动。你看怎么样,妈妈?”母亲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好吧。”又说,“小心一点啊。”

  清晨五点,我就由昆明住处乘一辆北京吉普往边防线上赶了。云南我是第一次来,第一个感觉,群山连绵。与北方山刀削斧凿般的陡峭、冷硬不同,这里山的线条极其圆润、丰满。如果山有性别,那么,北方的山是男性,这里是女性,深翠清新,笼罩在忽浓忽淡忽来忽去的雾纱后面,酷似一群群宁静典雅秀丽的少妇。我被告知,即使一刻不停,也得在晚上七点方能到达目的地,车上司机却只有一位,一个二十来岁的战士。他的年轻和势单力薄不能不使我担心,听很多来过云南边防的人说,这里的路况相当复杂,我今天的命就算交到这位小司机手上了,本能地想跟他套套近乎,他不说话,你说十句他可能一句不回,几个回合下来我只得闭嘴,汽车在沉默中驶出市区,驶过县城,驶上山去。

  北京吉普沿着盘山土路向山上绕行,路很陡,陡到了人很快便会感觉到飞机起落、气压急剧变化时产生的那种耳鸣。路的一侧是丛丛密密的亚热带植物,植物阔大的叶片被无数驶过的汽车扬起的黄土遮蔽得失去了原有颜色;路的另一侧就是毫无遮拦、毫不含糊的绝壁,绝壁下随处可见各类型号的汽车残骸,视之毛骨悚然。我们的头上是天,脚下也是天,放眼看去,上上下下全是一块一块游动着的云和雾,车在天中行。汽车拐弯,刚拐出去就见迎面冲过来一辆披着绿色伪装网的大解放,小司机向右急打方向盘,北京吉普蹦跳着与大解放擦身而过,右边半个轮子却因此悬上了绝壁,小司机又将方向盘向左一通猛打,方令北京吉普重新上路。我紧紧咬住牙关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惊叫出声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人说沉默的司机是好司机,但愿如此!……天光忽暗,左右太阳仍然灿烂,是路前面的中央,蹲伏着一方遮天蔽日的黑云,幽幽然,森森然,仿佛怪兽的巨口。汽车一头扎了进去,顿时,天昏地暗大雨如注,车身、车顶篷被击打得嘭嘭作响,前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徒然摆动,狂暴包裹、摇撼着小小的北京吉普,如巨浪摆布一叶小舟,我下意识扭脸向身旁看去,小司机端坐如前,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像一个被雨水眯了眼睛的孩子。我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突然,战鼓雷鸣般的喧嚣一下子消失了,我屏息静气等了一会儿,还是静寂,耳边只有北京吉普奔跑的喘息,慢慢睁开眼来,眼前竟真的是一片艳艳的晴天,路面干得不见一丝雨迹,汽车开过,黄尘飞扬。如果不是车窗上仍在往下流着的水印子,我真要怀疑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是不是幻觉。再往前走,再如此这般地经历了几次后我方明白,这就是云南的山了,远观秀雅温静,近处暴戾任性,如一个美丽的悍妇。

  凭着石头般的沉默和金子般的坚忍,小司机终于把七八百公里的盘山土路抛在了身后,把他和我带到了目的地,驻云南边防某军军部。在军部草草地吃了晚饭,我被送到了某师师部。

  师部驻在山间的一个天然溶洞,当地人称它曼棍洞。洞的进口不大,进去之后无比巨大,且景观奇特。曲径通幽处如江浙一带的庭廊,九九十八弯寻不到尽头;宽敞开阔处像篮球场,容得下几个连的兵;洞顶悬石千姿百态,狰狞的,妖媚的,安详的。一个师的司、政、后机关全住在里面,还能够做到工作区、宿舍区分开,且有食堂,有会场。我被安排在了一个据说是师职干部才能够住的单间,那一排单间是在“曲径通幽处”用一块块军绿塑料布分隔出来的,每个单间一面是洞壁三面塑料布,左邻右舍彼此看得到对方的脚和头顶,就我看到的头顶而言均是男性,这令我觉着寂寞而且不便。最简单的问题,夜里去哪里方便?是夜,几乎一夜未睡,眼盯着在悬挂塑料布的木框上奔跑狂欢的硕鼠,心里为去哪里方便的问题焦虑。也曾想过是否用脸盆或茶缸,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左邻右舍等于是同处一室,一个轻微的翻身都听得清楚,哪里就能够这样的放肆了?结果是,越担心越要出问题,这一夜我起来了三次,且都是老老实实去的设在洞外的厕所,穿好衣服,打着手电,提心吊胆,通往厕所的小路两边据说都有地雷的。来回一趟得折腾半个小时,头一趟还差一点找不到回来的路。于是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师领导,坚决要求下基层,并且进一步请示,可否去医院之类有女兵的地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驻云南边防部队的医疗所,认识了彭澄。彭澄是这个医疗所的护士。我是晚饭后去的,由师的宣传科干事陪着,见所领导,见科领导,一级一级,最后,到了彭澄她们宿舍。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铺在床铺边当座布的小毛巾被,马扎子,横贯房间两头的铁丝,铁丝上永远挂得满当当的衣服,还有气味,一种化妆品、洗浴用品、水果香和少女气息混合一起的气味,洁净的薰香;甚至连门后簸箕里的垃圾,都同我们海岛医院宿舍里的一样,果皮、纸屑、一团团的头发。情景也一样:晚饭后通常是女兵们最悠闲的时刻,趴在床边写信的,看书的,织毛活的,听半导体的,唱歌的。所领导和师宣传科干事带我进去,女兵们纷纷起身,带着好奇和微微的兴奋打量我。她们在这里很寂寞,无处可去,电视机也少。

  “向大家介绍一下,”干事开口了,他的音调之高和态度之郑重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果然,他说了,“这位是我军著名作家——韩琳!”

  我气得脸微微发热,来的路上我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这样说!刚才在所领导科领导那里他就是这样介绍的我,介绍完了,一时间,都让人家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是过了一会儿,那几位领导才参差不齐点头笑道:“听说过听说过。……好啊!年轻有为啊!”令我很是难堪。你想嘛,哪里有“著名”却不为人所知的道理,这不刺激我吗?于是来女兵宿舍的路上我特地跟他说了,叫他只说我是哪个单位干什么的就行,不要说什么著不著名,因为我不著名。他呵呵地笑着说我“客气!谦虚!”我说真不是客气不是谦虚请他务必如何如何,他答应了,谁料一到现场他竟会我行我素变本加厉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郑重!是想以这种方式给我一个更大的惊喜?天底下就有这种浑然不觉的木头,以为只要他是好心,就有权强行奉送。女兵们都年轻,都不是领导,单纯率真,是怎样就怎样。在干事介绍完“著名作家”后,一个个仍瞪眼瞧着我,鸦雀无声没有反应,假装出来的都没有。干事这才有了点感觉,赶紧说:

  “韩作家写过不少作品,像——”他“像”不出来,把脸转向所领导:“那什么来着?就在嘴边上!”所领导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又咳一声,最终,也没有咳出什么。

  那一刻我不仅难堪,还很难过。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是“著名”的,哪怕虚衔浮名,哪怕仅仅是为了不让这些女孩子失望。设想一下,此刻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彭丽媛吧,那将会给她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快乐和满足?将心比心,谁也不会对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平淡平常的普通人感到格外的兴趣。这一刻我方痛彻体会道:本就是名利场中人,“名”不为人所知,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败,不能不让人失望。屋里一时间很静。所领导到底是领导,坚持要将死棋走活,说还是请韩作家自己介绍一下自己的作品。我当然不会愚蠢到真就介绍,介绍了,得到的如果还是静默,我只有钻地缝了。但这却是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我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我太熟悉这些女兵了。

  我说:“嗨,我哪有什么作品?瞎写,写着玩儿。我以前也在医院工作,我们医院在海岛上,病号少,可去的地方也少,业余时间没有事干,就写东西玩儿。”

  闻此,女孩儿们的眼睛里闪出了活泼的光,屋里气氛开始活跃,接着,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胖女孩儿开口了。

  “哎,你以前在哪个科?”

  “内科。”

  一阵嘁嘁喳喳,气氛更加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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