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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小梅突然着急起来,翻包翻口袋,找纸,找笔。我说我有你的地址,她说那个不管用,路不好走,下了火车要坐汽车,下了汽车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来了,我接过小梅画的线路图跳上了车。车开了,小梅看着我;车开快了,小梅忽然跟车跑了起来,边跑边招手,像是有事儿要说。我把身子探出车窗外,透过车后滚滚的黄尘,听到她在喊:

  “不过他们肯定会要你的,韩琳护士!”

  她叫我“韩琳护士”,四个字一个不省。认识我的人只有小梅一个人这样叫我,那是第一次见面时固定下来的。雁南向她介始我:这是韩琳,内科护士。她想了想,叫道:韩琳护士。

  我至今没去看小梅,但知道她结婚了,复员回去后的第二年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生存和需要其实比爱情更接近于婚姻本质。在那个吵吵嚷嚷、酷热难当的暗夜中,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要不要去看一看小梅?

  我是被一个找我的电话叫醒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电话正是我那位男友打来的,约我出去,方才记起今天是星期天了。

  出院门碰上了我们剧团的另一位编剧。同是编剧,他一级,我三级,档次差着不是一点半点。人家也不像我半路出家,正宗科班毕业,来剧团后,上了三部戏,响了三部戏,还不到四十岁。上级机关几次意欲让他出任剧团领导,均遭婉拒,此举愈发令同仁敬重:这才叫真热爱艺术,不是叶公好龙。他的妻子是舞蹈演员,很漂亮;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很出色。可谓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既有抱负又很实际,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我很佩服他,恭称其老师,心里从来没有一点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预感。相互打完了例行的招呼,老师问我剧本准备好了没有,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说我的《周末》定于明天上午九点全团讨论。我大吃一惊,呆住。老师已走得看不见了,我还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拿定了主意后就去给男友打电话,告诉他我不能去赴约了并讲明了原因。《周末》是我的心血之作,明天是决定它命运的时刻,今天我必须在家里做些准备,电话中男友流露出的遗憾颇令我心动。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了床。从宿舍到剧场只需五分钟,我提前一刻钟就出发了,带着本,带着笔,第一个来到剧院。天气预报这天最高温度31度,不高,感觉却是出奇的热。没有太阳,没有风,空气黏糊糊地罩在天地之间纹丝不动。那时剧院还没有空调,有重要演出就得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冰块,演出开始前分装在盆子里一盆盆在观众席前摆好,盆子后面再放一排落地扇,负责将冰块散发出的凉气吹送到观众席里。平常的日子就只有电扇,吊扇,悬挂在剧院高高的天棚上,已经老得转不大动了,扇叶一叶是一叶,怎么使劲转也连不成片。我记录本上的字儿被手汗洇成了一朵一簇,好在那些字儿全无意义。

  开始我一直在做记录,边记边还频频点头,表示着谦虚,若有所悟,英雄所见略同等等等等的意思,但渐渐地我发现这种姿态并没有什么用处。

  “艺术是什么?它和非艺术的区别在哪里?现代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说艺术应当是‘有意味的形式’,”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演员,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不仅在我们剧团,在演艺界,也算得上是名门出身。名门自然就有着名门的风范,外国艺术大师的名字,不管多么拗口生僻闻所未闻,由她嘴里说出都像是她的熟人儿,一串串高深的专业名词更是叫人闻之肃然。她有着一双狐狸眼,看人时,尤其看男人,半合半开半斜,越显其媚,并不想勾引谁,本能、习惯而已。下巴略长,皮肤稍粗,牙齿很好,细密而白,因此常常要嫣然一笑或不禁莞尔,时有机会在电视剧里出演妓女或姨太太,基本是些没名没姓的角色,所以她格外推崇“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的说法,视黄宗洛为她的学习榜样精神楷模。可惜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神圣的艺术殿堂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市场经济的特点:势利。人们的眼睛只盯着主角、明星,只看红花不看绿叶,令狐狸眼们在激愤不平的同时,也寂寞。所以狐狸眼格外珍惜,不肯放过一切展示她才华的机会,今天就是她的机会。“布莱希特说,戏剧只有参与了建设世界这一工程,才能在舞台上塑造世界。可在《周末》里有什么呢?几个人,几段苍白的经历,看不到时代,看不到历史,更不要说世界了。标准一定要高,没有高标准,就不会有好作品。都说不能眼高手低,”一顿,“NO!眼高才是一切的前提!高尔基说,戏剧是一种困难的文艺形式,没有困难不见功力,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我收起了笔和本,收起了眼中的的谦恭,仰脸看天,一条腿也架在了另一条腿上,调动起全部肢体语言,告诉对方我很烦,请闭嘴。狐狸眼不闭嘴,四年“中戏”收获的知识她这才用了多一点?一点点。剧团领导眼中也露出了不耐,但无奈,作为领导,他不能遏制一个团队成员对于团队活动的参与热情。

  终于还是有人说话。“我说,咱是不是来点实的?就戏谈戏,务虚以后再务,齁热的天!”浑厚的男低音,声音不大,却传到了剧场每个角落,是那种所谓有穿透力的声音。因狐狸眼的发言而昏昏欲睡的剧场为之振了一振,个把被从睡梦中惊醒的人扭着脖子寻找说话的人。我一动没动,我知道是谁。“我觉着《周末》的关键问题在于上面能不能通得过。不是不让你写矛盾,没有矛盾就没有戏,这谁都知道。但是怎么写写到什么程度,对编剧是个考验。你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到底想告诉人点儿什么?有什么积极的意义?不清楚。剧本的不清楚是因为剧作者的不清楚,我建议帮助作者把最近党中央的精神吃透,从政治上号一下脉。”

  “No!”狐狸眼一声尖叫,像一把利刃将男低音拦腰斩断,半死不活的剧场彻底兴奋了起来,仿佛一出戏终于进入高潮。“伟大的思想先驱卢梭怎么说的?——法律是不允许进入剧院的,只要有一点点强制的存在,剧院就由娱乐变成惩罚!著名戏剧理论家威廉·阿契尔怎么说的?——”

  “卢梭说了算还是中央说了算?”

  “这正是艺术的悲剧艺术的堕落!是我们剧目质量搞不上去的症结之所在!”

  “你呀,说别的行,还就甭跟我谈艺术。想当年我在这儿搞艺术的时候,你还在幼儿园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男低音今年五十四岁了,距退休还有一年,最后一句他是唱出来的,唱得字正腔圆中气十足,于是剧场里响起了稀疏的笑声,尽管稀疏,也是笑声。话剧演员尤其知道剧场中笑声的宝贵,男低音大获全胜颇有几分得意,狐狸眼不甘失败欲起身再战。领导抢在她的前面站了起来,两手平伸用力下向压着,道:

  “大伙的发言都很好,从各方面对《周末》进行了论证,相信对作者会有所启发。希望韩琳能将大家的意见琢磨消化,对剧本做进一步修改,争取在现有基础上再上一个台阶。……散会!”就散会了。

  这天老师没来,为了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觉着《周末》太糟,让他不好发言,不忍当面伤我,就——躲了?

  我低头匆匆去了剧场的洗手间,直在里面待到估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时才出来。我这会儿不想见人,不想听任何虚情假意的安慰鼓励,更不想再听人跟我探讨“艺术”,这种借探讨艺术之名行炫耀、发泄甚至是填补精神空虚之实的作风平常就令我厌烦,别说在这个时候了。

  剧场里空空荡荡,没有灯光没有舞美装置的舞台显得破败不堪,昏暗的光线下,可看得清上面的一层灰尘,毛茸茸的。侧幕条都被拢了起来,露出台后横七竖八的道具,景片,电线,大小箱子。刷,刷,刷,老朱在扫地。我拣后排边上的一个椅子悄悄坐下,将自己隐蔽了起来,连老朱,我都不想让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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