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大校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我们往申申家走。申申和我住一个院儿,她家到我家,两栋楼相距不过几十米。她买了个25寸彩电,刚找人帮忙给拉到家里,电视一进家她就给我打电话了。25寸彩电在当时非常豪华,颇值得与亲朋好友们共享。

  “能看了吗?”走着,我问。

  “应该差不多了,正安着。”忽然她两手一拍,“哎!正好哎!帮我安电视的那哥们儿是胖子的朋友,上个月刚刚离了婚——你上哪儿去?”

  “收发室。看有没有我的信。”

  “不去我家了?”

  “不去了。”

  “你——神经病啊!”

  我向右拐,扬长而去。

  收发室里还真有我的信,两封,但都不是我期待中的。雁南说姜士安要去了我的地址,要去了地址为什么不写信来?

  那天我又去了公园,实在没别的地儿可去,一个人在公园里走,直走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那天晚上的“玉兔”是月牙,细细的一线,纤小清瘦,在北京过于明亮的夜空里黯然无神,仿佛化好了妆的脸上未及涂唇膏的嘴。

  ……那月牙细细的一线,纤小清瘦,镶嵌在干净得没有一粒杂质的海岛夜空上,亮晶晶的,我走它也走。我刚下零点至三点的夜班,从坑道里出来只身一人回营区宿舍。通常夜班都是三人一行,那天忘了什么原因,只有我一人返回。三个人一块我都害怕,坑道在山上,途中要穿玉米地,穿松林,要走二十五分钟,虽然有枪,但怕走火连队规定子弹不得上膛,因之夜班夜行一直是我深为苦恼的事,不是怕死,是怕“死不了也活不成”——这是“弓虽.女干”的代用说法,是我们排年龄最大的一位女兵的发明,她十九岁。不知现在的女孩子怎么样,反正我们那时对于弓虽.女干这种事真正是恐惧到了病态的程度,看到《南方来信》的书里说女革命者如何被美国兵脱光衣服同男人关在一起,就会刷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会想:如果这事摊我身上,我马上死!不知这是不是因为当时我们没有受过性教育的缘故,无知便要想象,想象是无穷的,就好比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恰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几年来的多少个夜班啊,我们就是这样地恐惧着,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承认。那是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年代,一个“男女都一样”的年代,谁也不愿意被人看做懦夫。

  我走出坑道,外面漆黑一片,海岛的夜里,除了信号台,再无一处灯光。天上的月亮,偏偏又是那样的孱弱。我深深吸了口气,咔,咔,声音很响地上好步枪刺刀,背在肩上,一步步向山下走。松涛阵阵,碎石哗哗……猛然间,我回过头去——动作似乎在感觉之前——我的身后,头上方,紧挨着我的地方,有一颗头,头上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头下是一件黑棉袄,腰间束着绳子,毫无疑问这是个人,男人,简直想不出他怎么能够在碎石满山的路上悄然无声摸到了我的身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事后想也想不清楚——几乎是眨眼之间我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的上方!用军事术语说就是,占领了制高点。这次轮到他回过头来,看我。我一言不发,定定伫立,静静回视,肩上的步枪也不知何时如何被端在了手中,枪刺凛凛然反射着月牙的寒光……片刻,那人转过了头去,哗,哗,哗,踩着满山遍野的碎石,走了。我原地直立,步枪平端,目送他走直到消失。

  我继续下山,上了刺刀的步枪就一直端在了手上。走着走着,咔的一声,手中枪上的刺刀不知为何自行垂落,与枪管形成了一个直角。心里清楚应该把刺刀上好,苦于没有第三只手,仅有的两只手紧握枪身须臾不敢挪窝,就这样,我端着这个“直角”一直走回了营房。

  走进熟悉的营房看到游动的哨兵,全身立刻软了,站也站不住,倚着墙都站不住,只好顺势出溜,坐在了地上。这一瞬间清清楚楚感觉到所有的头发刷的一下子落下来了,才知道刚才它们是竖着的,才知道“怒发冲冠”并非虚构。同时,汗水也出来了,呼,一身,呼,又一身,湿透了的衬衣冰凉地贴在身上。……吱呀,身边不远的男兵宿舍门开了,接着跑出来一个人,披着军大衣,想是去上厕所,快到跟前了他看到了我,吃了一惊:“谁?!”

  “……姜士安?”

  “韩琳!……怎么在这坐着!天这么冷!怎么啦?”

  “拉我起来……”

  他伸出手拉我,我总算是站起来了,怀中的枪咣地摔在了一边,全身仍哆嗦不止,牙也,说不成话。姜士安神情万分紧张焦灼,一迭声问:

  “你这是……刚下班?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卫生室?……要不,我给你叫卫生员来。你等着!”

  “不……”

  “韩琳你到底怎么啦?你说话呀!”

  “我害怕……”

  这次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人承认我害怕,说完泪就流下来了,哗哗地。

  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姜士安让我以后碰到这种情况,夜间必须一个人进出坑道的时候,务必叫他;如果是去,可以直接在窗外喊他。如果是回,就打电话。电话排每个班的宿舍里都有电话。他那时已比我高出将近半头了,刚当兵时我们俩一般高,我一直把他当小男孩儿待的,对他很是关心照顾,尽管他比我大着几岁。这才不过一年的工夫,他不仅个子高了,肩也宽了,胸也厚实了,长成男人了。我看着他,点点头道:“好的。”

  那天晚上在公园里我一直走到太阳隐退、天光收尽、星辰一颗一颗布满夜空,走到了游人渐稀、渐无;到这时候,竹林、小草、垂柳、针叶松,就都尽情地舒展开了,阵阵清香凉爽湿润直扑入怀……我一直在走,没坐。细细观察过,确实还没有年轻女人敢于在公园的长椅上一个人堂而皇之地久久痴坐,也难怪上次人家那位好好先生会认错了我。

  从公园回来时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邻居还没睡,敞着的门上挂个天蓝纱网,关了灯的屋里电视光忽明忽暗,电视声很响地传出。我回身把单元门插好,就去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进自己屋,把房门关上,上床,关灯——灯光太热,小太阳似的;打开电扇吹着,静静等待,看表再有一会儿女邻居就该去洗碗了。

  有一件事我曾不止一次反思,那就是,假如我那次认认真真看完了姜士安的信,会感到那里面流露出来的一点特别吗?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

  当时的我正在热恋,热恋中的人都是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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