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大校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窗外的阳光仍然很强,很刺眼,白炽一片,照其他季节看,这还是下午呢,我通常在下午就得去吃晚饭。我们食堂的开饭时间是全年一贯制,早七点半,午十二点,晚五点,因而到了夏天,晚饭后的白昼就格外的长,长得叫人不知该拿它干点什么,有厨房的人们就可以不受诸如此类的限制。一吃了晚饭人就懈怠了,即使百无聊赖也不想做事,连书都不想摸。从前不是这样。从前,在海岛的时候,我的许多休息时间都是在各种书里度过的,业务书,文学书,政治经济哲学书,那曾使我感到无比的充实、高傲。可惜年龄越大,这种感觉便越淡,相反,有时当我因实在无所事事而只能看书的时候,心里感觉到的常常是难以控制的空寂和委屈。我的无场次大型话剧剧本《周末》已经交上去了,于是心里就很轻松。这是从构思那天就期盼着的轻松。可惜与这轻松相伴而来的,还有惆怅,还有空虚,倒好像那作品是用来充填心房的一大块东西,拿出去了,心就空了,唯一的办法是赶快再找点什么东西填上。写新的东西?当然。沉重强似空虚。可我不甘心现在就写,不想在这时刻写,那不是晚饭后做的事,晚饭后的气氛适于悠闲,比如,散步。

  我喜爱散步。在海岛驻军医院时每天晚饭后都要沿着海边晃荡两个多小时,有时候同雁南、小梅一起,更多的是同自己。不想调来北京后这喜好却被剥夺了。北京是个太循规蹈矩的城市,似乎绝不允许暮霭中的路旁或公园有一个独自散步的女性身影。小姑娘应当有女伴儿,大姑娘要有男伴儿,青年妇女则需傍着丈夫或牵着小孩儿。这些散步的伴儿我都没有。我快三十了,未婚,却仍是想散步,试过几次后方知确实不行。常常是正自得其乐地溜达着,一辆自行车会“吱”的一声在身边停住,车上坐着个小伙儿。“交个朋友?”他说。“不。”我说。如此几次,心里不能不犯嘀咕:夜色朦胧的,眉眼都看不清,一个神经不正常,总不会个个都有病。再一次我就不说“不”,而说“我是已婚妇女”。对方笑笑:“那有什么关系?”认准了我是时下重振雄风的——严格说是雌风——某种女性职业大军中的一员了。这不约而同的认定叫我感到十二分窝囊,曾一向认为自己长得很有几分书卷气。

  从此后,我便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散步吗?屋里散。在四米来长的空地上反复练习“向后转走”。晚上,已经十二分的困了,却硬是撑着不睡,得等合住一个单元的邻居睡下了再睡。我神经衰弱,被吵醒一次这夜就再也别想睡着。与我合住的是一对夫妇,住朝南的大间;我住朝北的小间,与厨房隔壁。女主人通常在看完所有的电视节目后开始洗碗,深夜听来,流水声、碗盘碰撞声犹在枕畔。厨房归他们独用,单身汉只配吃食堂。我打三岁起上幼儿园就吃食堂,上小学住校又吃食堂,当兵后自然还是食堂,直吃到今日,深谙了食堂大师傅们把萝卜白菜土豆统一成一个味儿的本领。

  ——当婚未婚的苦恼,这些还算是浅薄的。深刻的,我懒得说。

  我对申申道:“要不,申申,咱们出去?先吃饭,找一家好一点的冷饮店,有奶油蛋糕的那种,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完了去——最近有什么新电影没有?”

  有一会儿工夫申申没动,然后双手把头发向后一捋,头顺势扬起,也像是顺势把刚才的坏心情甩了开去:“走!”

  “去哪呢?”

  “再说!”她跳下床来,轻盈无声,像一头巨猫。

  我换衣服换鞋,心里头是丝丝的喜悦。

  最近一段时间申申很少到我这来了。胖子在他们剧院排《金子》,不能去外地演出,申申就天天做好了晚饭在家等他,像一个好好媳妇。今天胖子晚上有事要十点以后才能回来,申申满腹心事耐不住寂寞,才跑来找我。夏日漫长的黄昏里能有申申做伴是件愉快的事儿,她的生动,她的妩媚,她的透明一向叫我喜欢。但我从不过分流露这种情感,更多的倒是把这种情感的依赖深藏起来。自尊心的需要。

  楼道里电话铃响了,我住的是一幢老式五层楼,每个单元二层至三层之间的楼道拐角处有一部公用电话,那时私人住宅电话须按行政职务配备,手机这种东西尚闻所未闻。有人去接电话,电话是找我的。

  申申警告我:“不管是谁,你今天晚上没空!”

  我接电话。电话是胖子打来的,找申申。电话那边他发自丹田的共鸣声滚雷一般震得我耳朵嗡嗡心往下沉。

  “你在哪里?”知道不该这样问,忍不住。

  “在家。”

  “不是说十点以后才回来吗?”

  他含糊道:“啊,是啊,临时有点儿事……”

  我放下电话,慢吞吞上楼,房间里,申申已穿好了鞋,一脸的不耐。

  “找你。”我说。

  “谁?”

  “还能是谁?”

  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接着向门外飞奔,我对着她的身后高喊:“不管是谁,你今天晚上没空!”

  她嗒嗒嗒嗒下楼头也不回,一只手放脑后冲我摆了摆,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整个人竟是通了电似的大放光彩,一进门就去找她的包,找到了就往外走,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了我这个人,想起还应当跟这个人说一声。

  “音乐会资金落实了!”

  “噢。今晚上就开?”

  她总算耐心了一点:“得及早准备。他说让我给他当主持人,那么多事呢你想。……我走了。”

  她走了。我站在原地想了想,也走了。当然不可能去冷饮店去看电影,一个人,像个傻瓜。我去了公园。

  正是夏季公园一天里人最多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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