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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这次王主任这样跟安叶开的头:“安叶,你是咱部门的业务骨干,所以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沟通一下。今年的职称评定开始了,按规定,不合格者,降;报社领导以前一直没这样做,采取了不晋不降。咱理解领导心情,只要名额允许,谁愿意得罪人呢?大伙都挺不容易的。可据说今年恐怕不行了,年年有新人来,高职的名额就那几个,压到今年不能再压,必须按规定来,有退有晋。”安叶心直沉下去,王主任看她一眼,继续:“说到你的情况,社领导知道,同事们也知道,你爱人工作性质特殊,这几年你等于一直一人带着个孩子,还要坚持工作,已经不容易了。但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得努点力有所改观?否则会很被动。”安叶深深点头,心里对王主任涌起感激。这时,他起身给她倒水,闲闲地说了他要回老家参加弟弟婚礼的事,说了社里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安叶当即跟吃了苍蝇似的!你为什么不先说这事,不直说?先说、直说,她让了,还能有自我牺牲的满足;这种情况下她就是让了,感到的也是、只能是,屈辱。他给她的两条选择等于是:要么破罐子破摔,要么忍屈受辱。就算她可以忍屈受辱,彭飞、他家那头怎么办?

  安叶和彭飞结婚至今,六个年头了,就没在彭家有过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全家团圆,不是彭飞有事,就是他父亲有事,再不就是安叶有事,总是锣齐鼓不齐。这次总算把方方面面都协调好了,用婆婆的话说就是:“一家小三口,我们老两口,一个不少,过年都没这么齐过,这次就当是过年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安叶全身无力,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日例行诸事,买菜,上幼儿园接孩子,面对孩子的天真无邪强颜欢笑。孩子还小,还没能力帮你分担什么,还需要你为他遮风挡雨。回到家看到彭飞,安叶沉重的心情瞬间轻松了些许,他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帮她分担、有义务帮她分担的那个人。电话中、他执行任务时,她不能跟他传递过多负面信息,于公于私,安全第一。一走三个月,总算回来了,照惯例,部队会让他们休息几天,休整几天,她要好好跟他说说,倾诉,分担。却不料根本就没她说话的机会,他也存了一肚子的话,也迫不及待需要倾诉,区别只是,他需要的不是分担是分享。这种情况下安叶如何同他分享?能让他说、听他说就已需相当涵养。深一层考虑是,不想当冬冬面说,一说肯定要说到休假一事,万一谈不拢,吵起来怎么办?父母可以吵架,不可以当着小孩子的面吵,父母是小孩子的天,这“天”应该晴好明朗阳光灿烂,对小孩子来说,最可怕的不幸莫过于没有安全感。

  晚上,冬冬睡了,安叶跟彭飞说了。彭飞气得拳头紧攥青筋暴跳,斩截道:“这种浅薄小人,不用理他!”以一个“不用理他”表明态度,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不想。她的职称,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在他那里不抵他们家的一次团圆。当年,他以同样的斩截对她说:“我不是我爸,我保证不让你走我妈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态度,生活态度决定生活道路!”当年他是真诚的,现在他也是真诚的。人说,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里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彭飞就是。他的价值观随着年龄增长在一步步变化,事业越重,情感越淡,要不怎么说能量守恒?想归想,安叶不说,不想翻老账,没意思没意义,这些年与彭飞共同生活的经验告诉她,翻老账不解决任何问题——除非她真不想和他过了——惟一的办法,就事论事。

  安叶说:“叫局外人来看,他的事是比咱们重要,他是惟一的亲弟弟结婚,我们不过是一次休假。”彭飞立刻警觉:“你的意思是?”安叶说:“我还没想好。”彭飞叫:“什么叫‘还没想好’,这不是早就定下的事吗?从结婚起咱们仨跟我爸妈就没能全家一个不少地团聚过,春节都没有!四年一次的探父母假,上次是去了你们家!”不说后面一句话犹可,后面那句话一说,等于从根上肯定自己否定他人,不翻老账的高姿态换来的竟是对方的颠倒黑白,安叶顿时气得声都变了:“你好意思说这个!去我们家是因为从我们恋爱到结婚你就没有去过我们家!”彭飞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总翻这些老账有意思吗?”“翻老账的是你不是我!”“不管怎么说,这次休假,计划不变!”“你怎么只想你自己?”“你不也是只想你自己?!”

  冬冬过来了,睡眼惺忪,光着脚,显然是被父母吵醒。安叶赶紧抱起他去了他屋,放小床上,解释,哄骗,讲故事,折腾了半个小时,孩子方重新安然入睡。彭飞一直没睡,躺床上等安叶,这事不定下来他没法睡。是,安叶为他付出很多,只要可能,他愿为她做任何事。这件事不能。这些天来他跟妈妈通话,有一个问题妈妈永恒不变,直着问,拐着弯问:这事没变化吧?暗示,明示:这事可不要有变化。他完全能想出妈妈对这事寄予了多大期望赋予了多少想像。妈妈一生不易,就算别的事情跟你安叶没直接关系,上次呢?上次为伺候你坐月子,妈妈回去后大面积心肌梗死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

  安叶回来了,神情平和。在哄儿子的过程中,她告诉自己冷静,吵架解决不了问题。看到她的脸色和缓,彭飞也立刻做出相应反应,把被子替妻子拉开:“躺下吧,躺下说,你也累一天了。”安叶躺下,慢慢地小心地道:“这事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们主任先走,毕竟人结婚日子的选定是极为慎重的事,要不怎么说良辰吉日?我们呢,等他回来再走,把休假的日子向后推一下——”彭飞断然道:“不可能!我的任命已经下来了,休完假就得去三团报到,你总不能让我新官上任先休假吧?”有没有理?有。但仍是围绕着他的需要的理——还是夫妻间的老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下子化开,难。安叶决定先不说,先睡觉,时间不早了。

  安叶一言不发翻身背对彭飞合上了眼睛,彭飞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当下心生内疚。他兴冲冲回家,如同小孩子考试满分指望回家得到夸奖,不想不仅没有期望中的夸奖不说,对方不仅反应冷漠不说,反还要生出事端,令他加倍地愤怒、沮丧,于是就口不择言针尖麦芒怎么痛快怎么来了。将心比心,安叶不容易,得给她时间适应,他有点操之过急。身边安叶发出均匀的鼻息,似是睡了,右肩裸露,他轻轻扯过被角,替她盖上。安叶并没有睡,清醒地、全身心地体味到了彭飞这个动作的含意:疼惜,知情知意。当即决定,这一次,她让步,再去单位协调。

  次日上班安叶去丁洁办公室说了这事,丁洁抢在她开口请求帮忙之前——为免双方尴尬——开口:“安叶,咱们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彭飞,今天坐在你们室主任位置上的人,绝对是你!发展下去,副总编,总编,你都不是没可能。夫妻是平等的,工作是平等的,彭飞无权、不能事事处处要求别人以他为中心以为什么都是该着的!话说回来,他变成今天这样,你也有责任。这一次,咱得坚持原则,不能再继续纵容他助纣为虐。我的意见,你们的休假推迟,等王主任回来再说!就这么定了!”安叶欲言又止,丁洁很知心地低声道:“我这样建议并不完全是为王主任,确切说,是为你。知道吗?现在报社上上下下对你是有一些负面反映的——”安叶不敢再听,拼命使劲点头表示她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人家王主任那样说并不完全是小人,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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