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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安叶带婆婆检查工作,床啊,上医院要带的东西啊,包被尿布啊,一一请她过目,最后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猪蹄子鲫鱼老母鸡应有尽有,全是下奶的东西,她一定保证孩子吃母奶,至少半年;蔬菜够一周的,凉台上还有水果,小米啊红糖啊什么的也都准备了。婆婆跟着她走,看,不时说两句,或赞同或进一步建议,全是无关痛痒的话,对她回来晚了一事,只字不提——不给她解释机会。

  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寒暄话都说了,安叶让婆婆洗把脸休息,她做饭,边拿出条鱼放微波炉化冻。这时婆婆说:“我做吧,你刚上班回来。”她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不用您我来!趁机活动活动,医生说,多活动,孩子好生!”海云终于说了:“多活动是对的,得有个限度。”涌动的暗流骤起,婆媳二人心照不宣不约而同一齐避开对方目光,转看转动着的微波炉,看得目不转睛,仿佛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彭飞来电话了。这段日子彭飞电话来得很勤,只要落地,只要有电话,就会有电话打来,问老婆情况,问孩子情况,问各方面情况。今天是丈母娘到的日子,他还得问候丈母娘。因家中最近的所有变故、安排都没告诉彭飞,婆婆自然不能同他说话,安叶接电话时就按了免提。为什么要这样做没细想,体贴?内疚?讨好?都有一点。

  彭飞声音在客厅回响:“我记得你妈今天到,到了吗?”安叶看海云一眼,海云点头,安叶也点点头说“到了”;彭飞又问:“保姆来了吗?”海云嘴角闪出丝笑来,这孩子心很细呢,至少比当年他爸强。安叶不敢再看婆婆,硬生生道:“来了。团里派人接的站,放心!”彭飞说:“家长辛苦了!哎,请岳母大人接电话,我得表示一下我的不胜感激之意。”安叶没想到,海云也没想到,仓促间安叶回说她妈妈休息了,彭飞说:“那你可一定得把我的感激之意给转达到哦,辛苦老人家了。还有还有,一定别忘了跟你妈说,我妈身体不好,我高二时她就被确诊冠心病,所以她过不来……”听到这儿,海云起身走开,不想让儿媳难堪。

  厨房传来切菜声,安叶三言两语打发了彭飞来到厨房。海云切菜,嚓嚓嚓嚓,细匀的萝卜丝排着队从刀下出来,刀法如专业大厨。安叶不无夸张道:“妈您真行!我怎么也不行!您这是跟谁学的?”海云笑笑:“用不着跟谁学,做多了,长了,自然就会了,熟能生巧。”安叶附和:“对对对,我还是做得少。彭飞吃空勤灶,我一个人懒得做,有时就凑合了。”海云头也不抬:“过日子可不能凑合。”于是安叶闭嘴,再不敢贸然开口。

  分娩阵痛到来时是半夜,安叶正睡着,给痛醒了,醒后发现身下湿了一片,羊水破了。轻手轻脚摸到客厅给政治处陈干事打电话,她的事团里安排陈干事负责,陈干事说马上带车过来。安叶放下电话去拿上医院的东西,一转身,看到婆婆屋的灯亮了,不想吵醒她还是吵醒了她。赶去婆婆睡觉房间,婆婆正穿衣服,显然什么都知道了。安叶让她在家休息她坚持要去,说万一有什么事需家属签字呢?没有事送到她就回,夜里不堵车,加上办入院手续,来回用不了一小时。

  到了医院检查,医生决定马上行剖腹产手术,安叶羊水流得过多,自然分娩有困难,时间长了胎儿会因缺氧而窒息。海云作为产妇家属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让陈干事带车回去,这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她得在。是手术就可能有意外,有意外还得家属签字。手术完已是凌晨,母子均好。是一个七斤六两的“子”,哭声响亮四肢健全,护士抱着离开时让等在外面的海云看了一眼。海云只看到红黑红黑的一团,眉眼都没怎么看清,实话说喜悦都没能感受到多少,过度疲倦让神经、精神变得迟钝、麻木。回家仍不得休息,进门奔厨房,开冰箱拿出老母鸡,解冻,剁开,炖上,然后,找保温桶,刷饭盒,陀螺似的转,抽空,往嘴里塞块面包补充体力。做好了,还得往医院送。

  小苏找的保姆是在安叶母子出院回家后第三天到的。她到之前,两天里,家中产妇的吃喝婴儿的洗涮,都得靠海云。婴儿睡在大床上安叶身边,事先想得很好,让他睡婴儿床,《育儿百科》说婴儿应该单睡,卫生,也利于独立习惯的养成,现实中行不通,饿了,尿了,屙了,哭了,溢奶了,抱起来,放下,放下,抱起来,不分昼夜。就是身体结实的健康人也得被这种高频率、有一定分量的重复劳作累得腰酸背痛,何况一个刚做过手术的产妇?只能放在身边,能省一点劲是一点。这会儿婴儿好不容易吃完奶,好不容易睡了,安叶赶紧放平酸痛的身体,闭上眼睛,抓紧时间睡。奶水不是很足,由于不足婴儿得使劲吸吮,乳头被吮得皲裂,火辣辣痛。生了孩子,老母鸡汤鲫鱼汤猪蹄子汤没断过,奶就是不多,她总结原因是睡眠不足。

  安叶以往睡眠很有规律,婴儿毫无规律,她一时难以适应,做不到他醒了她醒,他睡了她睡。结果只能是他醒了她必须得醒,他睡了她不一定能睡。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毫无睡意,听觉却因眼睛闭上而格外灵敏。关着的房门外,婆婆的脚步声、做事情的窸窣声,远远近近;这会儿她开始刷洗屎褯子了,刚才婴儿屙了一泡;她仿佛依稀听到刷子刷在布上的嚓嚓声,也许根本不是听到的是感觉到的。都成习惯了,只要闲下来,只要醒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倾听、猜测:婆婆这会儿在干什么?她睡不好觉不全是因为孩子,还因为婆婆!不是因婆婆做事的声音——小时睡觉如妈妈发出这种声音会像催眠曲她睡得格外安心——是婆婆做事本身,让她极度不安,极度有负担。

  小苏说“只要调整好心态,这事就不是事”,她认同并预备这样做。之前几次电话沟通,感觉也好,婆婆主动提出过来,没一丝勉强,这点安叶的判断不会错。错就错在,她怀孕后惟一加的那一次班,让婆婆给撞上。她解释了,但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一见”如同负号,使她所有的努力化作负数,零都不如。婆婆的不满她理解,换作她,她也不满,更别说还有头一个孩子流掉那事在前。她感觉她现在在婆婆印象里,就是个不顾丈夫不顾家的女工作狂。回想她还跟婆婆说什么副高正高之类,真是有病。当时婆婆说她“野心不小”,她当玩笑话听了,现在想,哪里是玩笑?至少不全是。

  越想睡着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房门外的窸窣声越发刺耳,她浑身燥热再也躺不住,索性起来,靸上鞋出去。婆婆果然在卫生间,果然在刷屎褯子,坐一小塑料凳,面前是盆,盆里斜放一搓衣板,屎褯子铺搓衣板上用左手按着,右手拿刷子用力刷,右肩胛骨随着用力的程度一耸一耸。安叶挪开眼睛不愿再看,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妈。”她叫自己妈妈是“妈妈”,叫婆婆是“妈”,二者得有区分,否则对不住妈妈也对不住自己。

  海云闻声回头:“你要上厕所?”安叶说:“不不不!……妈,您别洗了,攒一块用洗衣机洗吧。尿布够用了。”海云说:“尿褯子可以用洗衣机,屎褯子怎么能用洗衣机?”安叶说:“那就扔了!不要了!保姆来了再说,保姆马上来!总而言之,请您不要洗了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了!求您!”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情绪失控,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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