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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下午安叶睡后,彭飞回宿舍打电话——家里有电话但他不敢在家打怕万一安叶听到——宿舍没人,许宏进在指挥塔。电话摆在并排于两床之间的床头柜上,彭飞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拿起电话,拨;拨了一个数字,烫着了般,把压簧按上。全身心凝定片刻,果断松开压簧拨号一气拨完,拨完手执话筒,听。话筒里传出标志电话接通的长长的“嘟”声,随着那“嘟”声一声连一声响,彭飞心跳加速。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彭飞未及出声,耳边先传出一声吼:“待会儿打来!”接着就是“嘟、嘟、嘟”声,电话挂断。

  仅只这五个字,粗暴得有点变声,彭飞仍能听出说话的人是他,他的父亲。听到父亲声音彭飞一下子心安,放下电话,静静等。父亲那边肯定有事急需处理,没关系,只要他在、他能找到他,就没关系。彭飞此生从未有过、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求助父亲,这一刻不假思索就这样做了。他的人生掉进了低谷,低到漆黑一团找不到出路。他现在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放弃飞行,要么放弃安叶,放弃哪个对他都如炮烙之刑,不死也残。现在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帮助他的人,他需要帮助,他生怕这会儿父亲随部队去了某个荒山野外让他找不到他。

  作训处长笔挺立于彭副军长办公桌对面。湘江手点着作训处报上来的训练大纲,说:“请教一下,继续‘境训’是什么意思。”作训处长把本来已直得不能再直的腰身又挺了挺:“打错字了,应该是‘培训’,刘参谋打字用‘五笔’,‘五笔’里培和境打法相近……”湘江打断他:“这大纲报上来前你没看过?”作训处长不吭了。湘江说:“责任还是在你。你是不是觉得,不过错了个字,也不是什么关键字,就算这样下发下去了,也不会酿成不可弥补的后果?……说话!”作训处长身子又一挺:“不是!”湘江:“那是什么?”作训处长低声道:“素质,您一再强调过素质。从一个细节,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一个机关的素质……”这时电话再响,湘江接电话前,把手里的训练大纲往桌上一掷,摆手让作训处长走。作训处长拿起大纲,敬礼,转身,离去,湘江接起电话。

  尽管拨的就是父亲办公室的电话找的就是那个人,但一俟听到耳边传来那声熟悉的“喂”,彭飞仍有猝不及防之感,只来得及叫了声“爸爸”,嗓子便一下子哽住,泪水哗地流了下来。“彭飞?彭飞!彭飞!!”耳边父亲的声音由意外到焦急,知子莫过父,湘江知道,非有寻常之事儿子绝不会给他电话。彭飞深呼吸,极力让声音正常:“爸爸,您现在说话方便吗?”父亲的回答是:“说!!”

  彭飞说完了事情经过,这个过程中父亲在那边一声不吭,连“嗯”“啊”的叹词疑问词都没有,但彭飞感觉到他在听,全身心倾听。说完了事情后他道:“爸爸,我想问一下,你们也属于高危险兵种,每次出了事,妈妈要是知道了,您都怎么跟妈妈做的工作?”

  怎么做的工作?几十年的摸索,磨合,调整,可不是一下子能够说清楚的。思忖间,外面传来一声“报告”,他说了“进”,然后对电话:“我这儿有事,有时间给你电话。眼下一个原则:只谈生活,不谈工作,避其锋芒,以柔克刚。”

  安叶仍半卧床上,遵医嘱少动静养。一方面高烧使身体虚弱,另一方面,流产的胎儿已接近七个月,她等于生了个孩子,就是正常情况下,也该“坐月子”。彭飞两手捧汤碗进来,嘴里叫着“喝鸡汤喽”,安叶喝汤,他坐一边看,不时说一句“好喝吧?”“要不要加点盐?”一类的话。父亲到现在没回电话,身为军人又是相当一级领导,肯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彭飞理解。在父亲没来电话前,他谨遵父亲教导:只谈生活,不谈工作。

  他不谈安叶谈:“调动工作的事,跟领导谈了没有?”彭飞如实说:“还没有。”然后说,“调动工作是大事,等你养好了再说。不能急,急也没用。”不说自己态度,所谓“避其锋芒,以柔克刚”,就算“克”不了,拖一拖是可以的,拖到父亲来电话,有更进一步的建议了,再说。这时安叶又说:“我倒没什么急的,可孩子没了的事,得早跟你妈说啊。”她不是故意找茬儿,现在的问题确实是环环相扣:如果彭飞定下不再飞了,可以对妈妈实话实说孩子为什么没了、怎么没的,没定之前就没法说,说了妈妈肯定受不了,担心也得担心死。彭飞别无他法,本着一个“拖”字搪塞:“这事也先不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你的身体养好。”

  口气中带出些责备生气,软硬兼施色厉内荏。心里头越急,父亲怎么还不来电话?等得焦心,几次拿起家中电话听看是不是坏了,没坏。可直到下班号响,熄灯号响,父亲都没有电话。彭飞再也沉不住气,拨父亲办公室电话,没人;万般无奈拨了家里电话,在跟妈妈的寒暄中仿佛很随意地问了句:“我爸干吗哪?”妈妈说父亲下午打电话说下部队了,临时任务,走得很急。彭飞放下电话,心头感受不是失望不是生气甚至不是愤怒,是决绝的冷酷,为父亲的冷血而冷酷,从小到大,同父亲矛盾最激烈时,这种感受都不曾有过;内心深处他是信任他的,或者说是,信任“父子”的血脉关系。他错了。

  洗脚盆里已接好凉水,彭飞一手提暖瓶向里兑热水一手伸进去试水温,已有无数人跟他说了,月子里的妇女不能着凉水。有敲门声,彭飞皱起眉头,暖瓶都没放,提着怒冲冲向门口走。熄灯号都吹了,这时候还能来敲门的,不是罗天阳就是小苏。他感谢他们的关心,但他们也该懂得,过分关心过分热情会给人带来麻烦形成负担,即使好意也不能没有分寸也得有度。

  开门后他整个傻掉了,来人是父亲,司机跟身后,手里提着两大兜营养品!父亲解释说没打电话通知是怕他等,跑长途时间不好掌握;又问是不是影响他们休息了?直到这时彭飞才恢复说话功能,慌慌张张连说“没有”,双手去接司机手里东西,差点把暖瓶扔到地上。

  湘江看望精神肉体受到重创的儿媳,向她表示慰问,感谢,感谢她对彭飞一向的支持和付出,尤其这次。他在安叶床边坐了一刻钟,除了慰问感谢,别的没提,关于彭飞是否停飞一事,只字不提。电话中彭飞问他怎么跟海云做的工作,他来的一路上都在总结,最终结论是,做工作是一方面,成不成,得看双方。套用一句俗语:合适温度可让鸡蛋孵出小鸡,无法让石子孵出小鸡。他们父子用如此诚意和行动表达着他们的心愿,安叶若仍坚持己见,那么他提与不提,概没意义。这期间彭飞请示是否要向团里汇报以安排住处,湘江说他得连夜返回,明天上午还有个重要的常委会。走前告诉他们,孩子没了的事要尽早通知彭飞母亲。怎么通知,没说。

  家里静下来了,若不是地上的两大兜东西,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切恍若梦里。安叶先开口了:“……当初,你不是跟你爸说,天塌下来,我们自己扛吗?”彭飞说:“可你现在不跟我一起扛了,我一个人怎么扛?”安叶问:“我有那么重要?”彭飞说:“非常。”安叶想了想,又想了想,知道下面的问题不该问蠢女人才会问,还是忍不住问:“那,飞行呢?”彭飞说:“我拒绝做这种比较。安叶,生命的天空不是一根支柱就能撑起来的,事业,爱情,亲情,友情,都是。缺一我也能活,但从此我不会有完整的快乐,残缺的生命不会快乐。”

  于是安叶明白了。好一会儿,她开口:“谢谢你为了我,向你爸爸求助。谢谢你对我,这么看重。但是,”彭飞紧张得呼吸窘迫,安叶说:“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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