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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安叶成了二团飞行员妻子的标杆。

  婚后第一个春节,小两口本打算去双方父母家走走,先去彭飞家,过完大年三十,去安叶家。跟双方父母说了,回家的东西买了,不料去乌鲁木齐执行人工降雪任务的彭飞没能回来。那年入冬来新疆地区偏暖降雪量少,沿天山一带冬麦产区出现了少有的旱情,国务院希望空军运输机部队配合气象部门实施人工降雪。彭飞机组过了元旦就去了,去那里等待合适人工降雪的天气条件,一直等到春节将至,最后一刻,安叶自己回家,回自己家。回去还得做爸妈工作,什么奉献啊牺牲啊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啊,一通大道理。当然她不会那么直白地讲,她讲得委婉入耳入心,新瓶装旧酒是记者的强项。

  还有很多很多日常的不尽如人意。最简单的例子,成家了,有家了——婚后团里分给彭飞一套小两居——这个家距团部只十分钟的路,一日三餐,他不能回家吃,得吃空勤灶。一次安叶下班回来路上,看到路边有不少人家把小饭桌搬到家门外,一家人露天围坐吃喝说话,彼时司空见惯的情景,此时竟令她突然间热泪盈眶——她和她的爱人连一起吃顿饭,都难;睡觉也是,非休息日,彭飞一律得住空勤楼,黄金之身不管吃睡都得在组织的监督保障下。婚前她做好了思想准备,泰山压顶志不移;身临其境方知,真正需她对付的不是泰山压顶,是滴水穿石般日常的反复的琐屑磨蚀。她开始认识、佩服婆婆,谴责自己软弱的同时决心向婆婆学习,大概因思想准备充分,她比婆婆做得还好,在支持彭飞的同时,不耽误自己的工作,怀孕了都没耽误。

  她怀孕时彭飞奉命参加空地联合演习正是她反应最重的时候,彭飞离家前她吐得翻江倒海不能自已,却摆手叫彭飞快走不要迟到。团长得知此事大发感慨:“很多人说,干我们这行的找老婆不能找事业型的,得找那种能以你为中心、能做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全然忘记他自己就是这观点最坚定的拥趸者倡导者践行者,“哪里是这样的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叫什么?叫盲目!彭飞和安叶这种相互理解比翼齐飞的叫什么?叫觉悟!两相比较,后者好!”

  安叶的出色赢得的不仅是二团上下的认可,还有公婆。她怀孕的事情更是让海云喜上加喜。一喜自然是为了将有孙辈,加上的那一“喜”是,彭飞自己也做了父亲后,可能会慢慢理解父亲。自为安叶的事情闹翻,父子俩至今不说话。海云理解彭飞的怨恨,但,父亲不对的是方法,出发点是好的,你怎么就不能看到这个“出发点”?湘江对此保持沉默,她知道他很难受,很难过,前所未有。从前,父子长时间不说话也是有的,从没见湘江如此在意过,他是老了。男人对孩子的从不在意到在意,是从年轻到年老的典型象征。她跟彭飞说了很多次,说不通,有些事情光说不行。比如安叶,婚前对婆婆的话只是理论上听听,一旦自己进入了角色,方才真懂,信中电话中,多次跟婆婆表达过这种感受。到目前为止,婆媳关系和谐,与没住一起肯定有关,但与二人还算得上志同道合也有关。对彭飞父子关系,婆媳一致着急,一起努力,没有结果。这件事固然湘江有问题,发展到眼下这个态势,彭飞得负全责: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接的电话,你自然而然叫声“爸爸”,坚冰不就打破了吗?不掉价也不尴尬。他不。听到是父亲的声音,张嘴一句:“我找我妈!”连个称呼都没有,更别说寒暄问候。如果“我妈”不在,他就直接挂电话。眼下海云只愿彭飞做了父亲,能够亲自感受做父亲的许多无法兼顾时的无奈。这一天快了,还有两个月,安叶预产期是两个月后。

  这天下午安叶没去上班,在家写稿,写完后,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做好吃的。怀孕反应过去后,胃口出奇的好,吃什么都香,吃饱了没过多会儿又饿。胃口好加上有了做饭动力——自己做饭自己吃有什么意思——现在家里终于是两个人了,她做得精心细致。鱼肯定有,吃鱼对孩子脑子好,怀孕后她买了本日本儿科医生写的《育儿百科》,每天照着书本起居饮食。尿布是婆婆给准备的,旧秋衣裤撕的,软软的,洗了,晒了,让人捎来时还能闻到一股太阳味。同时婆婆还把彭飞小时候的小棉被小褥子小衣服都捎来了,说是婴儿穿旧衣服好,旧衣服不磨皮肤。孩子在肚子里踹了一脚,安叶停住手,细细体会。他在她的身体里,与她同呼吸共命运。未来不久,会在她的身边,与她在一个家里共同生活。是孩子而不是丈夫,给了她这个名副其实的家,有家的感觉真好。安叶细细切葱丝,做清蒸鱼用,风从敞的窗子吹进,带着凉意,湿意,外面下雨了,清新怡人……

  彭飞完成了长达三个月的协转任务,返部。他是机长,许宏进是飞行员,飞机编号028,他们前一架飞机的机长是老刘。老刘飞机前方出现了积雨云,他呼叫后面彭飞提前向东绕飞,他们则预备从两云间的缝隙中穿过,凭经验判断,后面的飞机来不及。果然,他们刚穿过去两块云便在身后合二为一。航空气象学说:严禁在雷暴区或积雨云中飞行。强烈的升降气流、雷电、冰雹、严重结冰以及恶劣的能见度,任何一项都足以置飞机于死地。彭飞驾机向东绕飞,却不料一块巨大的雷暴云泡已先期到达并堵住了航路。大雨如浇如泼,飞机被气流打得如浪谷中的一叶小舟,闪电小青蛇般在风挡玻璃上跳跃,随着一声巨响,飞机被雷暴击中,通信舱下部被击穿,强大的气流夹着液压油劈头盖脸向机组人员袭来,彭飞向地面急呼:“028被雷电击中!”

  机场警报声骤然响起,飞行教室的飞行员们听到了警报声,起身向外冲,人们一下子把仅有的两个门塞住,等不及的人登上窗子向外一跃而出,向机场跑;警报声响彻营区,家属们从各个家里冲了出来,向机场跑。安叶也听到了警报声和人声的嘈杂,出门,下楼,正好有飞行员从楼前跑过,有人在问:“被击中的是哪架飞机?”有人在答:“028!机长彭飞!”

  机舱内,许宏进报告仪表失灵,油门杆失效,内外联络中断,因飞机剧烈震荡他的脸不知哪儿被磕伤,满脸是血,作为机长彭飞连声问候都没有,顾不上;机械师报告的消息令人稍慰,发动机、机翼、尾部都是好的,其时机械师腿已被撞断自己尚不知情,只感疼痛剧烈一声没吭,怕分散机长注意力。彭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贯注,一条灰色跑道出现机翼下方,他果断命令:“保持好平衡和高度,放起落架准备迫降!”这时领航员急报:“后面有三架歼击机正在着陆!”彭飞当机立断:“避开跑道保证歼击机安全着陆!”但是,刹车失灵,飞机仍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向跑道上冲,后面歼击机马上落地,千钧一发,彭飞和许宏进同时立起,伸直腿,蹬满舵,四只手把驾驶盘前推到底……奇迹出现,飞机改变了滑跑方向,为三架歼击机让开了通道,在距跑道七米多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安叶没能跑到机场,途中就倒在了地上,先是剧烈腹痛,接着大出血,接着昏过去,被送入医院,在医院住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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