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成长 | 上页 下页
二十九


  李伟走了。走前哭了。扒着歼五的机身放声大哭,肩背耸动得歼五都颤了,地面都颤了,令彭飞惊惧到失语。当时是午睡时间,彭飞已睡着了被李伟叫起来。李伟明天走,想穿上军装到歼五那里,照几张相。下午文化课,没有人帮他照,晚上怕光线不好。彭飞的军装他穿着大,袖子长得露不出手,他细心卷起,向里卷而不是向外。镜头里,他身着军装手扶战机幸福微笑,笑容如正午阳光般真实,纯粹,灿烂。相机是傻瓜相机,他新买的,花了二百一十块钱。之前,发军装后队里组织了照相,专门把照相馆的人请到歼五那里给大伙照,单独照,组合照,集体照,照多少,任选。作为班长宋启良恪尽职守,既然李伟还没走,就还是班里一员,就也有权照相,没军装可以穿他的,他和李伟身材相仿。不想好心没得好报,他不仅遭到了拒绝,还遭嘲笑。李伟冲他手一摆,道:“那种相,傻瓜才照。你是飞行员吗?不是。穿上军装也不是,后头有一百架战机也不是,只有飞行服才能和飞机吻合,否则,飞机只能是风景,你呢,是游客!”宋启良讪讪走开,不解多过不满。不照就不照吧,说这么多干吗?一旁的彭飞也觉李伟有一点过:扫了别人的兴,你就能高兴?当然同时,也佩服,佩服李伟面临如此挫折迅速调整心态、迅速把目光转向新生活的能力。通知李伟走后的这几天里,他该说说,该笑笑,一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所以,当李伟叫醒他让他帮他照相时他很意外,同时还为难,午睡时间不许随便外出,旋即有了主意,推醒宋启良请假。宋启良不敢批准,也不敢不批准,嗫嚅:“我去请示一下队长?”都知道队长老婆孩子来了,肯定都正在午睡,为这样一件小事去吵他吵他全家,不是找死?宋启良明摆着推诿!要照以往,李伟会毫不留情揭穿对方的虚伪,但这次他没有吭。对宋启良他原本就没抱希望,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他不吭是不想彭飞为难,友情强求不来。一秒钟后,彭飞拉李伟一把:“走!我们快去快回!”说这话的目的是通知宋启良,而不是请示。

  照完相,李伟绕着歼五上下左右摸摸看看磨磨蹭蹭,一圈一圈又一圈。彭飞先头还只是感慨,为李伟之前竟能如此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内心。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着急,马上到起床时间了,他这可属于不假外出,再不走真不行了!最后一次看了表,下决心道:“李伟,我先走?下午文化课。”李伟背朝他,一只手搁后脑处摆摆。彭飞转身走,走没几步,身后发出一声野兽般嗥叫,那嗥叫哀恸到极致,撕裂开正午的寂静。彭飞吓得冷丁站住,循声慢慢回过头去:阳光下,李伟扒着歼五的机身放声大哭……

  这天晚饭后,宋启良去照相馆把班里同学们的照片取了回来。照片上,一个个、一组组、一群群穿新军装的年轻人,缠绕着歼五欢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和他人,彭飞想起李伟的话:只有飞行服才能和飞机吻合,否则,飞机只能是风景,你呢,是游客——准确之至。

  李伟扒着歼五恸哭的一幕铭刻彭飞心上如刀削斧凿,鲜血淋淋触目惊心,形象诠释了何谓无情,何谓冷酷,何谓绝望。来前父亲同他谈过,关于飞行学院的严格;李伟得知要走时也同他谈过,谈自己的体会:在此地要想成功,一个字,忍。压制住、消灭掉为此地不容的任何个人欲望,忍。戒个烟不难啊,怎么就不能忍?现在想忍,已忍无可忍。委婉、间接提醒彭飞注意自身弱点。如果说李伟的弱点是肉体的软弱,彭飞的软弱在精神层面,刚而不韧宁折不弯,家庭条件太好、受到的教育太正、经历太过单纯的人的典型特征。所有这些话、包括父亲的话,彭飞都听进去了,但是,耳闻不如目睹,目睹不如亲历。李伟的恸哭如醍醐灌顶令彭飞彻悟:在此地,你不是父母的儿子,不是老师的学生,你甚至不能是你,你明确无疑的身份只有一个,学员,队长的学员,上级的下级。现在想起父亲的粗暴来,比之徐东福,得算是温柔;他已有过两次与徐东福的短兵相接,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徐东福的口头禅。

  彭飞从此变得寡言,同时越发刻苦,努力,严谨,对徐东福越发敬而远之。正走着,发现徐东福在前头,他就绕道而行。先天条件好加上后天努力,彭飞在众学员中迅速脱颖而出。班里表扬,队里表扬,大队表扬。面对数不清的表扬,彭飞一如既住,胜不骄,没败过。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把彭飞手里的照片抽了过去。彭飞回头,是徐东福,心陡然提起。被抽走的那张照片上,李伟身着军装手扶歼五笑容灿然。徐东福发表评论:“照得不错。军装大了一号。谁的?”彭飞没时间多想,如实答:“我的。”徐东福很快又问:“谁给他照的?”队里组织照相李伟没去众所周知。彭飞:“我。”徐东福端详照片:“啥时候照的这是?”从照片中可看出光线强烈。彭飞磕巴一秒迅速有了正确答案:“李伟走的前一天。”徐东福放下照片,说一句:“等有了他的地址想着给他寄去。”边向外走。彭飞悬着的心落地,同时放下心来的,还有宋启良。没料走到门口,徐东福又突然站住:“取景构图都不错,就是光线太强,我是说李伟的照片。”接着,顺理成章地问了,问彭飞:“你们照的时候是几点钟?”

  彭飞刚落下的心訇然起跳,嗵嗵嗵嗵,耳朵被震得嗡嗡。他给逼到了悬崖,照片摆在那儿,宋启良站在那儿,物证人证俱全,只能如实回答。

  徐东福“噢”了一声,翻起眼皮在宿舍扫视,找到了宋启良,定住:“当时彭飞出去跟你请假了吗?”

  如果给宋启良时间,他会给出让各方满意的回答:彭飞请假了,他批准了。但他当时太紧张了,第一反应是徐东福一再向各班长强调的,训练学习紧张要保证学员休息。倘若宋启良有时间权衡,对天发誓,他会把这个责任替彭飞担下。他担下了,于他不过是工作方法上的问题。他不担,彭飞就是不假外出明知故犯严重违反了纪律。两相比较,他真应当担下。他没担。

  徐东福进一步核实:“就是说,他向你请假你没批,他还是走了?”宿舍里寂静无声。徐东福火了:“回答问题!”宋启良:“……是。”徐东福目光转向彭飞:“是吗?”彭飞:“是。”失望从徐东福心头掠过,面上不动声色:“彭飞,令行禁止你知不知道?”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彭飞答了“知道”后,徐东福温和地继续道:“知道还公然违抗,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呆了?”

  这话把双方逼上绝路。

  彭飞怒气冲冲。不到半个月已走了三个,三个月内还得走上一批,学员们已然人人自危心惊肉跳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包括他。作为队长,如果你浅薄到除了利用这事吓唬威胁打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你自大到认为你权力无边会令人无条件臣服不惜一次次放弃自尊,如果你无知到你即权力权力即你,那么,你错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