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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李伟起初将这事瞒得很好。卫生间,食堂后头,校园某个鲜有人去的角落,都是他过烟瘾的好去处。去卫生间抽烟通常是夜里,在所有人熟睡之后,一个人站在窗前,小心地将烟气吐到外头,一口一口,一支一支,身心痛快。有次因控制力不够,耽搁时间稍长,早晨起床号响时没能起得来,晚了半分钟。而从起床号响到跑入楼前的出操队伍,总共只给你四分钟,徐东福会等在下头,看门狗似的虎视眈眈。但凡超时,你就得利用宝贵的休息时间从起床开始穿衣服叠被子上厕所下楼一练十遍,若还不合格,接着练。这事摊别人头上耽误的只是休息,对李伟来说就不是了。那天他因怕晚,被子叠得马虎了些,出操回来一看,被子没了,再一看,在地上。他叫:“谁干的?”徐东福说:“我。”此人就站在一班门口,李伟没看到。其实没看到也该想到,除了他,还有谁敢这么缺德?只不过从前他顶多是把叠得不好的被子拆了,扔地上还是头一回,是他的失常导致了李伟的失常。李伟拾起被子拍打,还不敢使劲拍,怕招致误会。徐东福还没走,还在那边啰嗦:“顺便说一下,按要求,你们班没一个合格的,包括我没动的被子。李伟,不过是我在你们这帮瘸子里面,拔出的一个最瘸的,而已!”说罢走了,把李伟气得都结巴了:“还、还、还,还‘而已’!‘而’什么‘已’!别他妈屁股后面绑扫帚充大尾巴狼了!小学都没毕业,以为会说个‘而已’就算有文化了!”彭飞担心地朝门口张望一下,轻斥李伟:“什么小学都没毕业,别瞎说。”“至少是,文化水平不高!听罗天阳说,管咱们学员队的这些队长,都是从野战军调来的,绝对是四肢简单,头脑发达!”众人哄然大笑,李伟也笑:“错了错了,让他给气糊涂了!气得我都头脑简单了!”

  彭飞在一次夜里上厕所时,发现了李伟抽烟。得知李伟高二就抽烟了时彭飞非常惊讶,难道他家里没人管吗?李伟告诉他,还真就没有人管。他八岁死了亲妈,半年后父亲再婚,生出一男一女。从此家中五口人五个待遇。一等待遇,父亲和继母的亲生儿子,二等,他们的亲生闺女,三等,他父亲,四等,他父亲的老婆,五等,他。他考飞行学院基于三条:一、从此后全面独立;二、身体好而学习不够好;三、因为学习不好使他爸的老婆更有了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理由,他要为自己争口气。飞行学院录取通知书抵家的那刻,那女人的眼睛都红了,吃惊,忌妒,窝火,当然,还有懊悔。古话都说,欺老不欺少,欺女不欺男,她怎么就能给忘了呢?她再无知,也懂得空军飞行员不是等闲之辈,她开始想到,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未来可能还需要他们这个异母兄长的提携。那段日子,父亲对他像了亲生父子,那个女人对他,如同主仆,他是主。那是李伟有生以来最痛快的一段日子。……趴在卫生间的窗台上,望着当空的明月,吸着香醇的烟,他对彭飞讲了这些他未对任何人说过的家事。终于过了的烟瘾让他痛快,下午5000米长跑他落下第二名足足两圈让他痛快,晚饭后他上了新学员尚未开始训练的旋梯,上去就打了起来,老学员都为之赞叹,让他痛快加上痛快。倒霉时需要跟人倾诉,痛快时更是。倾诉过后,翻倍痛快!那天最后,他告诉彭飞,等发了军装,头一件事,就是穿上到歼五那里,照相,寄回家去,让小市民们开一开眼!

  彭飞劝李伟戒烟。李伟苦笑,说不抽烟的人不会懂得戒烟之难,况且科学都说,十六七岁开始抽烟的人最难戒掉。彭飞说他知道戒烟难,他父亲就抽烟,下了一百次心要戒,都没能成。但是,咱不能跟他比,他这辈子已经差不多了咱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就算能瞒得住队里,对自己身体也不好。李伟为彭飞的真诚打动,答应试试看。那天夜里,二人聊得颇投机,双方第一次对对方有了深一点的认识。痛快的交谈和收获友谊的愉悦让李伟大意失了荆州,走时,忘记检查窗台。从前每次吸完烟,他会仔细查看,所有的烟灰烟蒂都会被收起扔进蹲坑,冲掉,不落丝毫痕迹。那次,他在窗台上留下了一截烟灰,第二天早晨,被徐东福发现,晚点名时说了这事,说谁抽的烟,请主动汇报。不想汇报也行,条件是,不许再抽。晚点名后留下了班长副班长,问他们知不知情,皆说不知,包括彭飞。徐东福批评了他们,并要求各班严查。彭飞找到李伟,再次劝其戒烟。这一次是,徐东福让他感到了压力,有种岌岌自危的惶恐。当时是晚饭后,他和李伟并肩站在窗前,窗外云蒸霞蔚,三架歼五在他们的视野尽头金光熠熠昂首向天,他让李伟不要因小失大,不能“试试看”得马上戒,李伟默默遥看歼五,良久,点头。

  李伟开始出现异常。上课时哈欠连天,饭量明显下降,训练成绩大大后退,比如引体向上,从前一做几十轻轻松松,现在,双手抓住单杠吊在上头死鱼一样,怎么“引”都引不上去。教员向徐东福反映情况,徐东福找彭飞询问,彭飞惟有搪塞。他知道那都是戒烟的反应,他父亲戒烟屡屡失败,就因为离开了烟不光食欲大减身体没劲,脑子都犯迷糊。可是,这能跟徐东福说吗?要说,该早说。早没说现在就不能说,一步错步步错只能将错就错,盼只盼李伟早日戒断成功。

  熄灯了,夜深了,均匀的呼吸声在宿舍里高高低低响起。李伟躺床上辗转反侧,他想抽烟。不能抽。不抽不行了。不,不能抽。不,不抽不行。抽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当即噌地坐起,从褥子底下摸出烟和火,赤着脚向卫生间跑。接受上次教训,进了大便间的隔断里头,带上门,光暗了下来。从压扁的烟盒里取烟,全身激动指头都抖。好容易抽出烟来,点上,深深吸下去,一口吸掉了小半根,顿时七窍通畅飘飘欲仙,他微微合上了双眼……眼前突然大亮,他睁眼一看,面前的挡板被人拉开,正是此刻他最害怕见到的那个人。

  徐东福来查铺,刚进楼道就闻到了烟味——李伟这次抽烟没去窗口是顾此失彼了——他放轻脚步,狗一样随着鼻子的引导寻去,准确寻到了卫生间李伟所在的隔断,一伸手拉开隔断的门,蹲在便坑上腾云驾雾的一班学员李伟赫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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