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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她不做这个心电图拿了药就走就回家,可能会赶在湘江之前到家,但当时医生态度严肃,加之她自己感觉也不好,就做了。最重要的,依据她对湘江的了解,他若晚上去办公室,通常得吹了熄灯号后才能回家。处理完事情,他愿意顺便到各个办公室转转看看,同加班的下属军官们说说聊聊。都是从底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他对下属心理了如指掌:下属不会在意你领导加班不加班,可是在意他加班的时候你领导能够看到。转一圈费不了多少劲,效果好,真正事半功倍——此乃他对晚回家的解释。海云相信这解释,但更相信,湘江喜欢办公室喜欢部队远胜过家。呆家里他能干什么?看完新闻后看天气预报,看完天气预报就没啥可看的了,除非有足球。就是足球在家也得压抑着看,家中有一个高考的学生,电视声不能大,更不能随心所欲大呼小叫,那样看球还看个什么劲?随军这么多年夫妻这么多年海云太了解湘江了解男人了,深知湘江之于军队如同某歌里唱的: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女人的精神或可从孩子从圆满的家中得到滋养,男人不成。再圆满的家也不可能使他的精神真正得到满足,他们渴望更广阔的世界更社会化的成功,那才是他们生命活力和生气的原动力。海云富于自我牺牲精神,且性别角色意识分明,因此,不管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她都没动过让湘江转业回家的念头。作为知识女性,相比有些嫁鸡随鸡没文化的军嫂们的盲目盲从,她的牺牲清醒冷静。

  海云去过湘江办公室,不大,十二三平方米,放上一排柜子一张办公桌,就没什么空地了。柜子被书、军事期刊、各种资料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放不下,被摞在柜子顶上。饶是如此,他仍要腾出一间专门放个人用品的柜子,里头从军装、作训服、解放鞋、文件包、洗漱袋到内裤袜子一应俱全,绝对能做到一个命令下来家都不用回,直接出发,尽管从办公室到家不过十数分钟路。他说话:有时,一分钟可决定一个战役成败,一个战役成败可决定一场战争成败,一场战争成败可决定一个国家成万上亿人的命运——备战打仗已经渗透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以致海云常常替他遗憾,这人怎么没早生二三十年没生在苏联哪怕英、法、美,以能够参加二次世界大战、那次人类有史以来投入兵力武器最多规模最大的战争?说起二次世界大战这人如数家珍,每一次战役,每一位将领,每一件轶事都刻在他的脑中。海云的同学熟人妹妹反映湘江严肃,不爱说话不好接触,海云说你们只要跟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好。此话题能使此人顷刻间通了电似的两眼放光口若悬河,这时根本就不用你说话,只听他说就行,不想听也可不听,时不时“嗯啊”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就行,他能滔滔不绝一直独白下去,到口角冒沫。

  海云拿着硝酸甘油和心电图往家走,全没想到,这一次湘江破例没有“顺便到各办公室转转看看”,看完传真直接回了家。

  湘江到家直奔彭飞房间。房间门照例关着,扭开门一推冒出一股子饭味儿,吃过的碗盘摞在桌子一角,他妈妈回来自会替他收走洗了。是是是,你要高考时间很紧,可这仨盘俩碗能用你几分钟,怎么就不能自己送到厨房顺手刷了?这孩子给惯坏了,这样的人学习再好也没用,高分低能一事无成。在部队里,他这样的,能扳过来,是好兵,扳不过来,是废物,还不抵老实肯干的文盲,文盲还能做饭养猪。不料,还没等他发话呢,他先开口了。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笔往桌子上一扔,眼睛看着脸前的墙壁道:“以后进来请敲门。”

  湘江本想心平气和好好谈的,可这哪里由得了他了?“用不着,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问你,晚上你放学后上哪儿去了?”

  “跟你无关。”

  “跟我无关?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跟我无关?”

  “我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是我的权利是你的义务是法律的规定!”

  “是嘛是嘛是嘛,法律规定——法律规定我只养你到十八岁!彭飞同志,请问你今年贵庚多少哇?”彭飞蓦然怔住,语噎。由于门敞着空气得以对流,风儿吹进,吹得书桌上的纸页沙啦啦响。湘江一字字替他回答:“——十九!到大学毕业,四年,二十三!”言毕冷眼相看,彭飞的脸一点点涨红,红到发紫微微痉挛。“算了算了,没意思的话不说了,”湘江缓和了口气,他懂得适可而止,“咱们说正事——”

  彭飞扭过脸来:“为什么不说?要说。我觉着你这些话很有意思,很有道理。”湘江眨眨眼睛不明白,彭飞直视他:“我决定了,不上大学了。”

  湘江没有想到:“不上大学了——那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干什么。扫马路,拾破烂,总之,不花你的钱就是了。”

  海云这个时候到的家,到家就听到父子俩在说话,说的什么没听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赶紧把两人分开,她鞋都没顾上换急急向屋里走。

  “湘江!不是说好了嘛,有什么话,以后说,高考完了说。”

  “你儿子说他不上大学了。这可怎么办呀海云?吓死我了!”

  彭飞乜斜父亲,心中冷冷地浮出两个字:小丑。客厅电话铃传来,湘江一笑,抽身去接电话;父亲一出门彭飞便动手收拾桌上的书本资料,同时简单把事情跟妈妈说了。海云厉声道:“飞飞!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我不是赌气。”

  彭飞沉声道。从未有过的语调让海云陌生,她凝视儿子。依然是那双眼睛,浅蓝眼白里两颗黑亮的眸子,但是,眼神如同他刚才的声音,让海云陌生:金属般冰冷,金属般坚硬,全然成年人的!海云打了个冷战,骤然发作:“你必须上!”

  声音是如此高亢尖锐突兀,彭飞吓一大跳,呆问:“为什么?”从没见过、没想到母亲还会有这样的一面,这一面只有一词可准确形容:泼蛮。

  “为我!”海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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