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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谭家气氛沉重得都有了质感,谭教授把女儿的事跟妻子说了。院里做处分决定时给他打过招呼,毕竟,谭小雨是他的女儿,他是院里的骨干专家。晚饭谁都没吃,吃不下。谭教授坐在他屋里,小雨妈妈坐在她屋里。小雨妈妈让丈夫去找院里,找院长,替女儿说话。依谭教授的个性、作风,这是件难事。于是,小雨妈妈发火了,坐在床上高声地道:“谭文冼,这可是孩子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太自私了!”等了等,没听到丈夫说话,却听到了他的动静,站起来了,拿电话了,拨电话了……小雨妈妈大气不喘地听,听到丈夫说:“院长您好。我是谭文冼。有件事想同您谈一下,面谈,今天晚上……好,回见。”接着,挂电话,走动,换鞋,开门,关门。小雨妈妈长长地出了口气,背向后一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虑,计算丈夫的行动时间:下楼了,打上车了,到院长家了,开始谈了……边计算边后悔该嘱咐丈夫一声,不论什么结果,先给她打个电话来;否则,她受不了。受不了再等他回来的那个过程,那么长的一个过程,长得像是一辈子。显然丈夫了解并体谅她的心情,离开院长家之前就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了那个结果:不行。那一瞬间,小雨妈妈绝望了。她自己已然这样了,她只要女儿平安,幸福,不料上天连她这个愿望都不肯满足。

  谭小雨没有对刘会扬说这件事。不是想瞒他,就是不想说,人到完全绝望了的时候,大概都会这样。这天,两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饭——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这样,所以会扬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到时间就洗,洗完了各上各的床,会扬的床仍是客厅的那个长沙发。夜里,睡着了的会扬被一种什么声音吵醒,他醒来,静听,似是哭声。再听,是哭声,由卧室里传出。他忍住不动,终于忍不住,起身,向卧室走。小雨坐在床上痛哭,又极力压抑着,听来格外让人难过。他想,她可能又做梦了,又梦到她妈妈了,于是站在卧室门口,故作生硬地道:“你这是干吗,深更半夜的?”

  小雨向他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会扬,抱抱我……”

  会扬硬着心肠:“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班。”既然打定了主意离婚,就不能再有一丝软弱。说完后他就要走,这时,他听到小雨凄厉地叫了一声:“会扬——”叫得他一个激灵站住,“我明天不上班了,以后也不用上班了。我被开除了!”会扬大惊,呆了片刻,冲过去一把搂住小雨紧紧抱在怀里,“怎么回事?”

  ……

  3.护士长的前夫

  谭小雨开始了她的全职太太生活。从前,多少次了,和科里的伙伴们闲聊时,大家都说要是可能的话,就当全职太太;又说,下辈子再也不要做护士,太累了;还说,要是天天不用上班,该多幸福啊。小雨也随着说,但是彼此都知道,都不过是说说。即使可以不为了钱,也没有人愿意早早地闲在家里。老年人可以是因为许多的老年人都闲在家里,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新的群体;年纪轻轻就呆在家里,无异于与世隔绝。

  清晨,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待楼里面静下来了,谭小雨悄悄溜出家门买菜。电梯里,电梯员同她打招呼说今天又休息啊;她点头,马上又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休息,正要去上班哩……于是,买了菜回来后就无路可走——不能再走电梯——只得拎着菜一蹬一蹬,步行上了九楼。

  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第二天,小雨便再也不敢上班时间出去买菜,不是怕爬九楼,是怕碰到人,怕人问,才知道一个年轻人不去上班是多么的引人注目多么的不合情理。从前,她是那样喜爱休息日的闲暇,现在才痛彻的明白,休息日之所以能使人快乐,恰恰是由于了那许多工作日的忙碌。她无所事事的呆在家里,书看不下去,电视也看不下去,实在无聊的时候,就躲在窗帘后面看大街。街上人流车流依然,却又恍若隔世。中午她什么都没有吃,不觉着饿;但是晚饭得做,晚饭会扬要吃。好不容易到下班时间了,小雨又再待了一会——为了显得合理——准备出门买菜,刚要出去,会扬回来了。“回来了?我马上去买菜。”会扬却说他已经买了。小雨怔怔地看他,片刻,抱着他哭了:“对不起!……我白天不敢出去,怕人问,问……”会扬抚摸着她的头发边说知道,他知道。

  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自小雨出事后,会扬就没再提离婚的事,也就从客厅搬了回来——小雨翻来覆去睡不着,会扬像从前那样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怀里,安慰她,无声地。会扬的怀抱真温暖啊,像从前一样,像他们刚结婚时一样,但是,温暖依然,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安全感,他已经失去让妻子感到安全的能力了……意识到了这点,小雨不寒而栗。

  护士长李晓发火了。一个护士扎大液体扎不进去,说病人太胖,找不到血管,李晓接过头皮针去扎却是一针见血。于是出病房后就开始教训那个护士:“就这病人还能算胖?扎不进去就说扎不进去,别跟我说什么‘找不着血管’!我怎么就能找得着?谭小雨陶然怎么就能找得着?这是功夫。功夫是练出来的!谭小雨她们当年怎么练?相互在自己的血管上扎!……”

  李晓说这些话时很多人都听到了,其中有徐亮,徐亮心里一动,下班后马上给谭小雨打电话,建议她找李晓谈谈,请李晓出面为她、也是为了科里院里的工作,说话;一边的陶然也抢过电话证实说,护士长对小雨非常舍不得,自打小雨走了后,就没笑过。

  于是,这天晚上,小雨往李晓的家去,手里拎着两瓶大可乐和一兜水果,这是会扬的建议,毕竟她家里有个孩子,不好空着手上门。

  李晓还没有到家,儿子今天生日,下班后她买生日蛋糕去了。前夫沈平来了。沈平四十出头,身材保持很好,眼睛大小一般,眼神极其锐利,时而会有一丝笑意在深处闪过,带着点儿聪明,带着点儿无所不知的坏劲儿。沈平的到来令李葵高兴,也意外,通常爸爸节假日才来。

  沈平说:“今天不是我儿子的生日吗。”

  李葵高兴地:“带我出去?”

  “你点地儿吧。”

  “麦当劳!”

  沈平皱眉摇头:“我说,咱都十四周岁了,能不能点一个……成熟一点的地方?”

  “那就……肯德基?”

  “再点!”

  “达美乐!”

  “达美乐?达美乐是什么?”

  “爸,老土了吧,达美乐就是匹萨嘛!”

  沈平笑了起来:“匹萨!”讥讽地大摇其头,“也不知咱俩谁老土!我看你呀,是跟你妈待一块待得生活趣味低下。算了,不难为你了,跟你爸走吧,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档次,怎么叫品味。走!”

  李葵犹豫了,妈妈还没回来;想想,决定给妈妈留个条儿。边写条边跟爸爸道:“爸,给我妈买个手机吧!”

  “买是不成问题,现在手机便宜得很,就怕买了你妈不用,舍不得话费。”

  “那您就好事做到底,把话费也给她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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