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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身处异地的谭小雨和陶然同时大吃了一惊,幸而这时有病人按响了呼叫铃。

  徐亮抢先道:“我去看看!”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他从谭小雨的反应中直觉到了自己判断上的错误,本能地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谭小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傻了,因而一点没有察觉到陶然的到来,当她感觉到有人时陶然已站在了她的眼前,吓了她一大跳。

  陶然幽幽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不是找徐医生去了吗?没找到是吗?……他,他去病房了。”谭小雨的语速过于快了,她直觉地想掩饰,她不想陶然伤心。

  陶然定定地看着她道:“得了小雨,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谭小雨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意思,对他没有意思。我,我不想找医生。”

  “真的吗?”

  “保证真的。”

  “那我就好办了。”

  “怎么办?”

  “按既定方针办!”

  “本来是想帮你的,这种情况下,是没法帮你了。”

  “只要你回避,就是最大的帮!”

  徐亮回来了,陶然拎着东西迎过去热情洋溢:“徐医生——”

  谭小雨埋下头去做护理记录……

  不料小雨妈妈对徐亮颇为有意。那个徐亮她见过,挺端正挺干净的一个年轻人,工作不错,业务又好,为人也好,以她过来人的思路,这就够了,于是免不了要劝女儿:“徐亮人不错,对你又有这个意思,我的意见,不妨接触接触。”

  当时是晚上,谭小雨正在给妈妈洗脚,只要谭小雨在家,晚上妈妈洗洗涮涮这套事她就不用灵芝,由她亲自动手。她蹲在妈妈脚下,用手撩水细细地给妈妈洗,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说过了,不行。”

  “是啊,”小雨妈妈长叹一声,“陶然有话在先,徐亮表示在后……”

  谭小雨笑了:“‘革命不分先后’——这倒不是主要的。”

  “什么是主要的?”

  “我对他没感觉。”

  “什么感觉?”

  “爱的感觉。见了他,不激动,没想法。”

  小雨妈妈训斥:“什么话!!”

  谭小雨大笑端着洗脚水离开,进了卫生间。小雨妈妈想想心里不踏实,再想想,更加的不踏实,于是高声叫道:“小雨!过来!”谭小雨过来,妈妈说:“跟你说,别整天给我弄那么些玄虚,什么感觉啦,激动啦。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

  谭小雨回说:“正因为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咱们家,爸爸在医院,我在医院,医院就是没白没黑没时没刻。要是再找一个人来,还是在医院,等将来万一有个孩子什么的,您谁管?”

  妈妈默然。灵芝洗完进来了,她和小雨妈妈睡一个房间,老式写字台的那边是小雨妈妈的双人床,这边是灵芝的单人床,谭教授独自睡在对面的小北屋里。

  3.陶然吵架

  陶然出事了,事不太大,但也不小:和一个病号打了一架,确切说,和那病号的陪人打了一架。病号叫赵荣桂,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上午临近下班时来的,颅脑手术引起了应急性胃溃疡,由脑神经外科转来,那陪人看年纪像是她的孙子,一身皱巴巴的衣裳,胡茬儿老长,头发也是,还乱还脏,上面满是星星点点不堪入目的头皮屑,像是个许久没有找到工作的民工,令负责接收他们的陶然先就有了三分反感。公平地说,陶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势利小人,通常,她对某些傲慢的有钱人倒要更严厉些。但是,人可以穷,却不可以肮脏邋遢,尤其不可以肮脏邋遢到殃及他人。比如眼前这人,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股难闻体味就使人如同步入了北京动物园的爬行馆。陶然不动声色戴上了此前一直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尽管已经立秋,天还是很热,能不戴口罩她一般不戴——领他们去病房,给他们交代病区注意事项。“……午饭十一点半,晚饭五点。打饭的时候吃多少打多少,陪床的人不许在病人床上睡觉,不许吃病号饭,不许在这里洗澡洗衣服。”都是些对无数人说过无数遍的话了,因而她说得很快,无语气词,无语气,无感情,只是在结束的时候才对眼前那个民工模样的孙子投去了较带感情色彩的一瞥,说了一句内容与前较为不同的话。“另外,陪床的人也要注意形象,不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乱七八糟。”说罢,走了。

  陶然前脚出门,后脚赵荣桂老太太就笑起来了,对孙子说:“看看,不是我说你吧?护士都嫌乎你了。赶快家去,洗洗澡,换换衣裳,好好睡一觉。陪床十来天了,没睡上一个囫囵觉。”老太太说一口地道的胶东话,柔和,筋道。孙子挥了挥手没说话。他才不在乎这里的人说他什么对他什么看法,自信的人才不会为取悦别人就改变了自己。

  开饭了。晚上开饭通常是科里最忙最乱的时候,这时常有赖着未走的不自觉的探视人员。护工已推着送饭车堵在了走廊中间,闻讯打饭的病号或陪人来来往往,很容易令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惫的护士姑娘们心急气躁——你再敬业也不可能修炼成没神经没感情的机器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那赵老太太的孙子又将他丑陋的另一面展现在了陶然眼前,使她对他的反感在原有基础上又增加了两分。当时陶然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他站在病房门口,盯着一位头也不回向远处走去的优雅女士的背影出神,两个眼睛直愣愣色迷迷的。作为陪人他不赶紧打饭倒还有这个闲心——且不说他配与不配——于是,当然地,毫不客气地,陶然走了过去,先是故意晃到他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然后命令他快去打饭。当时他倒没说什么,乖乖地去了。这种种种种虽没有导致陶然和他发生冲突,但不能不说是最终冲突前的积累,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是:那赵老太太的孙子居然不顾上午陶然特地、刚刚向他交代过的不许吃病号饭的规定,公然吃起了病号饭。

  当时陶然正在做临下班前的巡视,走到他奶奶所在病房时,正好看到他低头咬了一大口馒头,显然他没料到陶然会这时驾到,突然愣住了,半张着嘴看她,嘴里是嚼过了的馒头,令人作呕。开始时陶然态度还好。

  “不是说过不能吃病号饭吗?”她问。

  他没说话,不知是没话可说还是被馒头堵着嘴说不出话。那老太太冲陶然赔着笑脸解释:“是我剩的……”

  陶然断然地:“剩的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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