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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们中看却不中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的,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象,他给自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的,也有些畏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地揍。鲍秉德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为了怕他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这十多年就象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象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象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了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

  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象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象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象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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