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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这时候,他躲在办公室紧隔壁的灰尘弥漫的道具室里,趴在墙上,紧贴着耳朵,头上挂了半张残破的蜘蛛网。脱落了石灰的砖缝里传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是闯祸了,他们闯祸了!这是什么样的祸啊!他沿着墙渐渐地滑了下来,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团。他们的造孽会有一天遭到惩罚,这是他从来不曾怀疑的。可事实上,对这一天,他一无准备,也一无想像。现在,好了,惩罚来了。他们的欲念,竟有了果实,他们竟无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种子。这生命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要把他们怎么样?他真是害怕极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里,变成了巨大的危险的鸿沟,彻底地隔离了他和她。他以为他们是被这生命隔离了,而丝毫没有想到这本是最紧密的连接。她的哭声从墙缝里漏进,刺着他的心,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充满了绝望的怜悯,为她,为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终于告终了。

  孩子是在一个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团的人都去了医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空荡荡的练功房中央,那一片坚硬的地板就好像干涸的沙漠。他双手抱着腿,头垂在膝间,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灭了,他竟变得迟钝,无法运用他的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那生命发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给他一点启迪,那生命里新鲜的血液无法与他的交流,他无法感受到生命的萌发与成熟,无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与爱。其实,那生命里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间隔着肉体去探索,生命给予的教育便浅显了。况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点援助,他动弹不了了。从这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里,痛苦得发不出声。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居然有两个,一个男,一个女。

  听见孩子此起彼落的哭声,谁也不忍将她开除,只给她记了一个大过,然后安排她去看门。就在孩子出生的几天前,看门老头去烧茶炉,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发现,已经没气了。诊断是脑溢血。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传达室里。每日要收发报纸信件,烧茶炉,还要叫电话,一份微薄的工资却要养活三口人,很艰难。好心而多事的人劝她送掉一个孩子,她死不答应。因她听说,一对双是不能分离的,必须在一起养,尤其是一个男一个女,就更不能分离了,分离了就更活不了了。

  日子虽然艰难,可是她却十分的愉快,心里明净得如一潭清水,她从没有这样明净清澈的心境。多年来折磨她的那团烈焰终于熄灭,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烧里,她居然生还了。她以为是这两个孩子的帮助,对他们是无比感激无比恩爱,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一点伤害,并且,总是奇怪地认为他们处在险像环生之中,最大的危险便是他了。她不让他看他们,她怕他会掐死他们,如同掐她一般,她极力否认他们与他的关联,岂不知,他对他们仅只有一点点好奇而已,甚至还有些害怕。而他们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长越与他相似。那额,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与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过这血缘的圈套了。他只能远远地,匆匆地瞥见一眼,她总是躲着他,看见他就怆惶地逃离。仅这一瞥也足够攫住这印象了,他又惊讶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灵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无法承担这一个事实,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没有,他毫无准备,他毫不能理解这里面的意义,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解救,注定还要继续那股烈焰对他的燃烧。由于她的脱生,必由他一个人单独的承受,那燃烧便更加狂烈,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宣泄体内岩浆般的热量。

  开始,他赌博。在牌桌上,再没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红着眼,手指痉挛着,脚在桌下剧烈地颤抖,抖动了一整张牌桌格格地响。他赢进许多,又输出许多,将赢进的全输了,本也输了,手表也卖了,还欠了债。然后又想结婚。底下小镇上的人家为他说了个镇上的媳妇,三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

  婚后的日子很不顺心,每次老婆来探亲,住不满日子就要回去。旁人问她急什么,她就掉泪,说受不了,究竟什么受不了,却说不出口,抹着眼泪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阴沉沉地笑笑。功是早已不练了,却喝酒,喝得烂醉。然后就得了肾炎,治好了以后,剧团也不好留他了,把他分去百货大楼守柜台。他嫌堂堂男人守柜台丢人现眼,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乡的镇上,老婆为他在镇粮管所谋了份开票收钱的事儿。走的那天,一伙人送他,走过传达室,她正一手抱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宝,意外地没有躲避,而是看着了他。他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这时候,他们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热心的人要给她说个男人,她也并不反对,一个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她是这城里出了名的女人,烂了帮的破鞋,带了两个私孩子,连爸爸都不知道是哪个,提起过了还要朝地上唾三口,除去晦气和脏气。而事实上,经过情欲狂暴的洗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更纯洁。可是没有人能明白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自卑。没人愿意娶她,她也不怨恨,只是带了两个孩子,勤勤恳恳地过日子。

  岁月如流水,缓缓地流过,流水如岁月,渐渐地度过。水客的歌声一日一日稀薄,城里建起了自来水塔,直接把水引了过来,没水客的生计了,于是那歌声便沉寂了,再没人听见,也没人记起。只在剧团出发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空寂的院子,睡着的时候,她深沉平静的梦里,便隐隐地响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长大,会叫“妈妈”了,把个“妈妈”叫得山响,喜欢在练功房越来越褪色的红漆地板上玩耍。那一片地板在他们的眼里,简直是辽阔的了,四周都是镜子,往中间一站,四面八方都是自己,他们便害怕地逃走,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牵手慢慢地走回来,定定地站住,观望着。她倚着门框等茶炉的水开,手里提着那块写了“开水”字样的木牌,望着她的孩子在地上滚爬,怅怅地微笑着。

  “妈妈!”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这是能够将她从任何沉睡中唤醒的声音。

  “妈妈!”孩子又叫。

  “哎!”她答应。

  “妈妈!”孩子耍赖的一叠声的叫,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激起了回声。犹如来自天穹的声音,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庄严,不禁肃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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