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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这时候,她早已睡熟了。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这样安详而清洁地沉睡过了。没有梦的搅扰。睁开眼睛,天虽还很早,只蒙蒙的亮,她却感到十分的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温暖,很干燥,很光滑,于是便觉出了被子和床单的腻滑。她想到这一天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就拆洗被子和床单。被里床单都是黑擦擦的。摸在手里,很厚,又很软,抹了油似的。透明的机井水哗哗地冲击着它们。她用双手揉着它们,让水浸透。手在冰凉的水里,说不出的清爽。然后,她便开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块肥皂,开水一烫,在搓板上很轻松地搓出了丰富的泡沫。泡沫温暖着她的手,她轻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着,推出“啃吃啃吃”的声音。这样挺好的!她忽然觉着,心里竟有些快活起来。正洗着,他端着脸盆来了,阴沉着脸,小声问她昨晚怎么了。她回答说:“肚疼,疼得打滚。他信了,却又不很信。又问,今天晚上来吗?她说来的。反正,她想,今天她要去死了,说什么谎话都可以不负责任了。他也不很信,偷眼看她,她的脸色很平静。这平静叫他有些不安,又不好再问下去,因为看门老头来捅茶炉了。她愉快地搓着被子,雪白的泡沫溅得四处都是,并且,飞出了一些泡泡。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阳,赤澄黄绿青蓝紫,美妙的飞扬开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嗓门极粗,却不哑,听多了,还有些圆润。她哼着歌儿搓被单,被单埋在一盆雪白的泡沫里。她将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黝黑的结实的手臂插在泡沫里,觉着说不出的凉爽和温暖。她觉出自己双臂里饱满的力气。这一大堆床单,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着,毫不觉吃力。待到搓完,清水一过,那床单与被里出人意料地洁白起来。她清过之后,绞干晾上,太阳已经升高,新鲜的阳光照在洁白的床单上,将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正伸直双臂拉平着被单。“这是我吗?”她心里说,好像有点陌生似的看着自己的身影,然后便拾起脸盆跑开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个澡。

  她打了许多水,满满一洗脸盆,满满一洗脚盆,还有满满一塑料桶,一样一样搬进小小的洗澡房,然后关上门。屋里一片漆黑,只看见清水在发亮,一圈一圈地发亮,像是三口深井,包围了她。她将手埋进脸盆,热水湿透了头发,浸润着细腻污垢的头皮,头皮针扎般地痛痒起来,却说不出的舒服,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泼在身上,泼到的地方,便如针刺般地发疼,好像长久的麻木之后苏醒一般。

  周身的皮肤,一片一片地苏醒了,张开了毛孔,吞吐着滚热的水汽,体内的污垢流了出来似的。她觉着轻松极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来越丰富洁白的泡沫。皮肤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变得薄削、柔软、细腻。当她揩干身子,穿好衣服,推开了木门,近午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这时候,她又有点不想死了。她觉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记得曾有过这样的舒服没有。

  于是,她决定再推迟一天。

  被里被单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一股阳光的香味儿。她干干净净地睡在干爽清洁的被窝里,心想,这一天是留对了,然后就很安心地睡着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却在那几个老地方来回奔波着找她,心里充满了凶吉未卜的预感,十分的慌乱,却又欲火难耐。他咬着牙想道,一旦找着了她,必将她撕成碎块,捣成齑粉。他隐隐地意识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们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愤怒。这背叛有一种逃离的意味,似乎是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底的苦难的深渊里,而自己却脱身了。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这深渊里无望地挣扎,连一点可以攀援的东西也没有。他狂躁的在齐膝的荒草里走来走去,踩着地上的枯枝,枯枝将他的脚踝戳破了,流出血来,他才略感平静了一些,垂头丧气地坐倒在地,两手捧着头。一只虫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没觉着。那只虫干脆在他腿上“瞿瞿”地唱了起来。

  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没有理由挨下去了。因为要去死,她才能这样坦然地对着一脸激怒的他连连撒谎,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处吃饭,一处说笑,甚至有了一种平等的感觉。因为她就要去死了,心里的一切重负便都卸了下来。她不曾想到,决定了去死,会使她这么快乐。她这个决心是下对了,她很欣慰地想。由于这轻松与快活,她却又舍不得去死,尽是一日一日的赖了下来,延长这享受。每天都洗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由于怕把自己弄脏,对那样的事情,则很自觉的抑止了渴望。可是,总有点羞愧,欺骗了谁似的。

  这一天,她终于要去死了。晚上,她一个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轮船已经开过,红瓦顶的票房关了门,人都走尽了。水客们都歇着,停止了歌唱。她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停住了脚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动,像一头巨兽在缓缓地沉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一瞬间,月亮陡地跳出了云间,水客的号子拔地而起,无比的激昂。她浑身抑止不住地打着寒噤,心里害怕极了。她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是很不简单的,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这一走就不能再来了,她哭了。一颗一颗很大的泪珠滚过她脸颊,水客的号子却婉转起来,抑抑扬扬,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荡。月亮照见了一切,河对岸的柳树都显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难道一定要死了吗?

  她问自己。难道非死不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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