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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太阳是越升越高。

  船,迎着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阳跟随着,在柳枝垂帘的廊里行走。水波粼粼的闪光,一泓清水,一泓浊水,从船底滚过。舱里是水洗过的潮湿,又似从未洗过的肮脏。烟蒂,浓痰,瓜子皮,鸡屎,涂了一地。人们挤挤地坐在朽了一半的连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马达声堵住了,什么也灌不进了。他们坐在底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舱是加倍的气闷和潮湿,一排气窗外面,是站在船栏边上的人脚,像是站在了舱内人的肩上,走来走去,时而密集,时而分开,天光便时而漏进,时而遮住,舱内却总是黑暗,点了一盏电灯,灯泡裹了一层灰垢,被一舱的烟雾缭绕了。是那种劣等的烟叶,塞在烟袋锅里,一口一口吸进,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呛鼻,时间长了,就微微地头晕。船微微地晃着,昏暗的灯泡轻轻地摇晃,一舱的烟雾也在慢慢地摇晃,人脚在人肩上走来走去,恍若梦中。都有些沉沉欲睡。连椅上人挤着人,肩膀与肩膀挤得太紧,只得佝偻了,两排连椅又离得太紧,膝盖夹着膝盖,再没有比从两行人中间走过更难的了。

  人们将额头抵着膝盖,辛苦地睡着。头在膝盖上滚来滚去,互相碰着。

  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她枕着膝盖上的书包几乎要睡着了。他则透过气窗,从人腿的缝隙里望着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几乎是睡着了。机器的轰隆充满了整个头脑,整个世界都沉入在这轰鸣之中。劣等的烟味渐渐失却了那股辛辣苦涩,反倒甜了起来,是一种令人昏迷的腥甜。他们几乎睡着,只留有一线知觉还悠悠的醒着,游丝般的飘移。这醒着的一线知觉萦绕着他们彻底松弛、没有戒备的身体,漫不经心似的撩拨,好比暖洋洋的太阳下,凉沁沁的草地上,一只小虫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爱抚似的爬行;好比婴儿的时候,从母亲乳房里细丝般喷出的奶汁轻轻扫射着娇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干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树叶里渗进的凉风,拂过汗津津的身体。他们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觉动得越是活泼和大胆,并且越来越深入,深入向他们身体内最最敏感与隐秘的处所。它终于走遍了他们的全身,将他们全身都触摸了,爱抚了。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几乎是醉了般的睡着,甚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那知觉似乎是完成了任务,也疲倦了,便渐渐地老实了,休息了,也入睡了。这时,他们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推动了一下,陡的一惊,醒了。心在迅速地跳着,钟摆般地晃悠,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顺着血管飞快却沉着地奔腾。他们觉着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是的,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他们不敢动一动,不敢对视一眼,紧贴着的胳膊与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动弹了。彼此的半边身体,由于紧贴着,便忽地火热起来,一会儿又冰凉了。他们脸红了,都想挣脱,却都下不了决心,就只怔怔地坐着。前边的气窗,忽然豁亮了,没有一点点的遮挡,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被挤得动弹不得,捆住了似的。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从头到脚捆住了,捆得那样结实,他们挣不脱一点点了。

  太阳早已落了,落在船头很远的地方,烟叶也吸得疲倦了,烟雾却像凝固了似的,消散不去,罩在头顶,令人觉着了压迫。脖子有点发硬,顶了磨盘似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不知是他的叫,还是她的叫,几乎压过了机器的轰隆。他们饿了,刚才开饭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同伴没招呼醒他们,只好由他们错过了。好在,船将抵码头了。

  这一天,这里的孩子,都用五色线织成的小网袋,兜着一只青皮大鸭蛋,挂在胸前,网袋底下,缀着一束五彩的流苏,随着鸭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摇一摆。火车直接从街心轰隆隆地驶过,路面都震动了。每个人的鼻孔都如烟囱般的漆黑。楼,是不尽其数了,高高低低,如火柴盒样四角四方地立着,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是喧闹多了。路灯是玉兰花瓣形状的,隐在梧桐树叶里,隔一段亮出一盏,隔一段亮出一盏。汽车来去的穿行,自行车如潮般的在汽车两侧,为它们开道,叮叮铃铃响成一片。橱窗被日光灯照得雪亮,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旁边的墙上贴了层层叠叠的海报,借了橱窗的灯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剧团,南北东西的戏种,形形色色的节目,真是一片繁荣似锦。

  他们的海报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黄色的薄纸,很容易被风刮破了边。不敢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边上,孙子似的。不过,头三场还是满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是人,挤来挤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驶的车辆间穿行。汽车揿着喇叭,尖厉得刺耳,响彻了云天。冷不防,一声呼啸平地而起,喇叭声忽地没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驰过,然后,喇叭声响才又显现出来,却总有点鬼祟了。越过一方一方明亮着的楼房,朝前望去,深蓝的天空上,有着一柱黑烟,冉冉地升起,渐渐地漾开,十分优美地飘荡,扩展,盛开成一朵美丽的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见,四周围的天空上,缀满了这样美丽的黑色的图案,先后变幻,织成一个神话般的包围圈。黑烟溶解在碧蓝的空气里,天色逐渐加深了颜色,于是,那灯光衬着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来。

  码头上,一日有七八条轮船靠岸,又离岸,汽笛声此起彼落,声长声短。

  这城市里,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动的,车带来,船带走,或者船带来,车带走。

  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静了。

  他们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剧场,八百个座位,却赫赫然地叫作个“人民影剧院”。没有专门的宿舍,剧场介绍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费正够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谢绝,自力解决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间里,那是窄窄的一条走廊,墙上仅有几方安置放映机的窗洞,正传送进剧场里的喧嚣和热腾腾的人气,出奇的闷热。一长条木板,如东北的大炕,人挨人挤着。第一夜,谁都没有睡安稳,浑身刺痒得难忍,使劲撑起眼皮,开开灯看,却发现,有绿豆大的臭虫在席缝间自由地爬行。男人则四处为家,等观众走尽,哪里都可睡得了。离开老婆的第一夜,结过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惯,空落落的不踏实,辗转反侧,只得以回忆和想象来自勉。声音在空寂的剧场里响亮地回荡,总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进放映间的窗洞。女人只当不听见,又忍不住要笑,硬憋着,互相不敢对视,眼睛稍一交流便会揭开帷幕。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红肿了眼泡,脸色不清不白,花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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