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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这是十六铺一带十分有名的人物,绰号叫“阳春面”,意思是她的价格仅只是一碗阳春面。这使她在劳教中处于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这种她们所谓的,做外国人生意的,则是她们中间的最上层人物。随之排列的是港台来客,再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阳春面的对象。却主要是来自苏北的船工。这使她对阿三怀着特别嫉恨的心情。但恨归恨,却还不至于让她事事向阿三挑衅,理由还有一条。

  就像阳春面的来龙去脉在人们中间相互流传一样,阿三的流言也在劳教中间传播。那就是当她为自己辩护时,对承办员所说的:我不收钱的。就这样,阿三也有了一个外号,叫“白做”。阳春面对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觉得她是说谎抵赖假正经,另一方面却愿意相信,这样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当她向阿三寻衅的时候,也是带着些试探的意思,试什么呢?似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的,试一试,她能不能与阿三做朋友。这种心情既是复杂的,又是天真的,甚至带有几分淳朴。

  阿三当然知道自己的绰号,但她不动声色地听凭它悄悄流传。她才不屑于和她们计较。其实,当她对承办员说出那句“我不收钱”的时候,心里立刻就后悔了。她怎么能期望这个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却一脸正气的年轻人,理解这一切,这是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啊!事实上,说什么都是白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总算,还都过得去。好虽好不到哪里去,可也决没坏到哪里去。

  那远处的黛色的山峦,看多了,便觉出一股寂寞,茶林也是寂寞的,柏树是寂寞之首。

  阿三原本是不搭理阳春面的,可她那些粗鲁委琐的小动作,也实在叫她腻烦了。她也没有大的冒犯,因阿三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真惹翻了她不合算,所以她只能小打小闹地骚扰她,比如偷她热水瓶里的开水,搞乱她的床铺好叫她扣分,藏起她的东西让她四处寻找,还就是努力传播流言蜚语,阿三终于决定要有所反击。她也不愿意把事情弄大,毕竟还要继续相处下去,何苦结个仇人,叫这日子再难受一些。但这反击必须要有效果,给她以彻底的教育,从此觉悟过来,决不再犯。阿三窥伺了几天,终于等来了机会。

  这天,出齐了一批货,新的定单要下一日才来,破大荒让大家睡个午觉,大家都睡着了,阿三处于睡午觉时常有的半睡半醒之中,忽感到眼皮上有一丝热掠过,睁开眼睛,一道亮光一闪,她便去捕捉光的来源。最终发现是一面小镜于的反光,正来自于阳春面睡的斜对面的上铺。阿三暗暗一笑,悄悄地下了床。屋里一片酣畅的鼻息声,使这阳光灿烂的午后,显得分外的寂静,阿三走过去,蹬着下铺,猛地将她被子揭开一角,原来她正躲在被窝里,对了小圆镜修眉毛。

  她涨红了脸,随后讨好地递上钳子和镜子:你要修吗?阿三没有接,只看着她的脸,笑着说:你看怎么办?阳春面垂下了眼睛:你也去报告好了,阿三说:我不报告,队长扣你的分,我有什么高兴?大家都是吃官司,都想日子好捱点,何必作对?你说是不是?说罢,将被子朝她脸上重重一摔,下去了。阳春面就这么被子蒙了脸,一动不动地躺到吹哨子起床。然后,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大也安然过去。第三大,阿三在摇横机,是做一种花色编织衫,能上机的没几个,其余的都打下手,缝衣片,排花线,搬运东西。阳春面主动给阿三倒来一杯开水,一喝是甜的,里面掺了蜂蜜。阿三说声“谢谢”,她竟像个孩子似的红了脸。晚上,阿三在枕头下看见一张字条,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字,称她为阿姐:阿姐,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又好笑又厌恶,将纸条扔了。

  在这里,盛行着结伴关系,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同起同坐。尽管朝夕相处却还互传书信。晚上熄灯之前,各自伏在枕头上写着的,除了家信,就是这种倾诉衷肠的字条了。是为生活上照应,也是为聊解寂寞。阿三对此很觉恶心,由于她的傲慢,又由于她因生产大队长器重的特殊地位,没有谁向她表示过这种愿望,而现在,阳春面找上她了,她几乎有些后悔那日的反击,这样的后果倒是始料未及。比较起来,她似乎更情愿受些小欺负,因此,她比先前还要躲着阳春面,惟恐招来她的殷勤。

  11

  可是阳春面却很执著。她有些认死理的,一旦决定了要与阿三好,便决不改变了。倒真合了她纸条上的誓言: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的热水瓶已经由她承包,阿三的衣服不是她抢去洗,就是抢着收,抢着叠,整整齐齐地放回到阿三的床上。晚上,她泡方便面,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队,她则不时地隔了几个人回过头,朝着阿三颇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采取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态度,可到底经不住这样坚持不懈地对她好,就对阳春面说,只要不来捣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不料她却正色说道:阿姐,你一定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我的气,我其实已经向你认错,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阿三说:我并没有不原谅你,你我之间的事就算两清了。她则说:你这么说,就是不原谅我,说罢眼圈就红了。要哭的样子。阿三不胜其烦,赶紧说:好了,好了,算我没说过这些话。于是,一切如故,阳春面继续待她好,她继续置之不理。

  这里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还是容易习惯的。由于起居的有规律和受约束,阿三反倒气色好起来,长期以来的黑眼圈消失了,身体比以前健壮了,有时候,她被生产大队长召去讨论一个技术问题,得了允许走出中队的铁门,走在宽阔的大院里,竟还有着自由的感觉。她想:这有什么不好?这样也挺好。在这青山环抱中的四堵白墙里面,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欲望,便也轻松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会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她们明里和暗里比较着谁比谁长得好,谁比谁家里阔,谁比谁男朋友多,然后借着些由头抢占上风。阿三好笑她们无聊和愚顽,看不开事理,落了这样的地步还凡心不灭。岂不知其实她是比她们都要来得危险,因为她不像她们那样,一小点一小点地释放了欲望。她把欲望压抑着,积累着,说不定哪天会爆发出来,酿成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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