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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阿三走进大堂,左右环顾一下,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早上的酒店,正处在一种善后和准备的忙碌之中。清洁工忙着打扫,柜台忙着为一批即将离去的客人结账,行李箱笼放了一地。咖啡座都空着,商店刚开门,也空着。在玻璃门外的阳光映照下,酒店里的光线显得黯然失色,打不起精神。阿三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悠闲且有事的样子。她的眼睛淡漠而礼貌地扫着大堂里忙碌着的人和事,是有所期待却不着急。她的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座,她和比尔来过这里,是在晚上,那弹钢琴的音乐学院的男生心不在焉,从这支曲子跳到那一支。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阿三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着脸什么也不说的,只是朝一边动了动身子,表示允许。那人便坐下了。这时候,一圈沙发都已坐满,人们脸对脸,却又都躲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有着仇似的。阿三对面是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夫妇,他们很快被一个珠光宝气的香港女人接走了。香港女人说着吵架般的广东话,老夫妇的脸上带着疏远而害羞的表情,三个人朝电梯方向去了。他们的位子立即被新来的两个男人填上了。阿三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派头倒不坏,却全叫那一身灰色西服穿坏了。说是西服,可跨肩和后肩,以及袖口,全是人民装的样子。膝上放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他对面,也就是阿三右侧的单人沙发上那一位则正相反,脖子上了轴似的,转动个不停,虽是坐着,却给人翘首以望的感觉。好几次,他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手已经挥动起来,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最后,才发现认错了人。

  阿三看见,前边一圈沙发上并没有坐满,一些外国人宁可站着,也不愿挤在一起。甚至本来坐着的,一旦旁边有人落座,也立即站起走了开去。阿三愤怒地想到,中国人连汽车上一站路的座位也不愿放过,而要争个不休的恶习,并且发现这么团团坐成一圈,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滑稽景象,便想站起来也走开去。可是再一想为什么是她走,而不是别人走?就又坐了下去。这时再一抬头,发现左右对面都换了新人,连坐在她身边的那位也换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

  大堂里开始热闹起来。人的进出频繁了,隔壁咖啡座有了客人,大声说话,带了些喧哗。自动电梯开启了,将一些人送去二楼的中餐厅。一阵热闹过去,大堂重新安静下来。不过与先前的安静不同,先前是还未开场,这会儿却已经各就各位。阿三身边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都空下了,咖啡座又归于寂静,自动电梯兀自运作,没有一个人。柜台里也清闲下来,一个个背着手站着,清洁工在角角落落里揩拭着,有外国小孩溜冰似地滑过镜子般的地面,转眼间又没了人影。阿三依然保持着悠闲沉着的姿态,只有一件事叫她着恼,就是她的肚子竟然叫得那么响,又是在这样安静的中午,几乎怀疑身后不远处那拉门的男孩都能听见了。一个男人在阿三对面沙发上坐下,看着阿三,眼光里有一种大胆的挑衅的表情,阿三装作看不见,动都没动,那人没得到期待的回应,悻悻地站起身,走了。阿三敏感到,大堂里的清洁工和小姐,本来已经注意到她,但因为那男人的离去,重又对她纠正了看法。

  停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向商场走去。她以浏览的目光看了一遍丝绸和玉石,慢慢地踱着,活动着手脚。人们都在吃饭或者观光,这一刻是很空寂的。虽然饥肠辘辘,可是阿三的心清没有一点不好。她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是两个世界。她觉得,这个建筑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玻璃罩子,凡是被罩进来的人,彼此间都隐藏着一种关系,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呈现出来。她走到自动电梯口,忽然回过头,对着后她一步而到的一个外国人微笑着说:你先请。外国人也客气道:你先请。阿三坚持:你先。外国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到她前面上了电梯。阿三站在外国人两格梯级之下,缓缓地上了二楼,看着那外国人进了中餐厅。她在二楼的商场徜徉着,看着那些明清式样的家具和瓷器。

  她没有遇上一个人。

  当她再回到大堂,她原先的座位已被几个日本人坐去,她也乐得换换位置,便来到另一圈沙发前,仍然挑了一具双人沙发坐下。这一回,她的神情更加轻松,带了股勃勃的生气。她一扫方才的冷漠和悠闲,脸上浮起亲切可爱的笑容,使人觉着她有着一些按捺不住的高兴事,她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这高兴事。大堂里的大钟已指向一点,用过餐的人从自动电梯上下来。又到了一个外国旅游团,拥满了大堂,柜台里重新忙碌起来。外国人的合着浓重体味的香水气,顿时充满了空间。阿三喜欢这样的气氛,乱是乱了点,可却有些波澜起伏的。她已经不再感到肚饥。她向旅游团里的一个老太说了声“哈啰”,她正摸索过来坐下歇歇脚,她也对阿三说了声“哈啰”,因为初到这个国家而受到欢迎心感愉快。阿三又问她是从哪里来,她回答说:美国。正要继续攀谈,却听导游在招呼集合,老太只得归队去。阿三很怜悯地看着她蹒跚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这时候,她听见耳边有一个男声用英语说:劳驾,小姐。起先她不以为是对她说,可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逅:劳驾,小姐。她这才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位亚洲脸形的先生,系在长裤里的T恤衫上印着“纽约”的字样。他面色白净,头发剪得很整齐,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你是在叫我吗?阿三用英语问。那先生点点头,阿三就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他微笑着说:我能否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阿三头一偏,说:你猜。日本,那人猜。阿三摇头。香港,那人又猜。阿三还是摇头。那么,美国,那人再一次猜道。阿三就说:保密。那位先生笑了,他绕到沙发前来在阿三旁边坐下,阿三嗅到他嘴里口香糖的薄荷气味,十分清爽。

  阿三已经断定他是一个亚裔的外籍人,中国男孩很少有这样清明的脸色,干净整洁的发型,和文雅的笑容。并且,她注意到他长得十分端正清秀。阿三等着他提出邀请,邀请她去那边咖啡座坐坐。在她看来,这是起码的礼节,当一个男人主动搭识一个女人。他却好像忘了有咖啡这回事,而是和她一个劲地攀谈下去。他和她说上海这城市的美丽,外滩有些像纽约,人也很开放,很国际化。阿三则故意反着他来,说这城市又脏又挤,人也粗鲁,踩了你的脚还要骂你不长眼。他则很具历史态度地说:那是因为十年“文化大革命”破坏了文明的缘故。阿三却反问:“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不是应当对文明有益,建设新文明吗?那先生耐心地向她解释“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阿三便想:这一位倒是听了不少中国的政治宣传。她知道有这么一类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理解中国。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她有意对他亲切而稔熟,好使柜台那边的小姐认为,她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一个老朋友。

  等他终于说完,阿三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听起来,你就像个中国人。他谦虚地说:我就是个中国人,阿三等着他的下一句,“不过是出生在国外”,好再去讥讽他的中国心,可那下一句却是:我出生在上海。阿三倒是一怔,再看那人的微笑,便觉带着些诡诈的意思。她沉下了脸,正过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也是中国人,出生在上海。他站起身,依然以温和礼貌的态度微笑着,说了声“再见”,便不见了。阿三想着:难为他有这样的仪表,却不会请小姐喝一杯咖啡。而她忽然一转念,想到他也许正期待阿三提出邀请,请他去喝咖啡呢!阿三实在觉得荒唐,并且愚蠢。两个人还一句去一句来地说了一大通英语,直到最后一句“再见”,也是用的英语,真好像两个外籍人似的。阿三这会儿才有些丧气,觉出了这大半天的不顺利。她恼火地站起身,将放长带子的小皮包一甩,走出了大门。她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叫:劳驾,小姐!这可是真正的美式英语,有些混沌的,她不由站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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