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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们的爱发生在最后的三天之内。这确是称得上爱的关系。这三天里,他们一天比一天亲密。尤其是马丁,因为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分离,流露出的情感更为强烈。阿三却要比他乐观,因她抱着事在人为的希望。她留宿在马丁的房间,“请勿打扰”的牌子从傍晚直挂到次日中午。马丁人在旅途,知道这爱情的宿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对阿三难以释手,他连连地说“我爱你”,好像要以爱来拯救一切。阿三想到,她等比尔说出这句话,结果是在马丁这里听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是相信爱的,和比尔不成,是因为比尔对她不是爱,可是,“马丁爱我”。他们百般缱绻,然后累了,便一同睡去。有时马丁先睁开眼睛,看着阿三的中国人的脸在窗帘透进的薄光里,小而脆弱,纤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动着,使那轮廓平淡的脸忽显得生气勃勃。他想起在他遥远的家乡,那一家中国餐馆里,有一幅象牙的仕女图。中国人的脸特别适合于浮雕,在那隐约的凹凸间,有一股单纯而奥妙的情调。他真是爱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缱绻个不够。

  尽管是有这留宿的三晚,阿三仍然感觉与马丁是一场精神上的恋爱,保持着特别纯洁的气息。他们像姐弟一般搂抱着睡觉,又像姐弟一般手牵手地逛街。马丁的那双大手啊,流露出多少虔诚。它是笨拙的,因知道自己笨拙,便小心翼翼。光凭这双手,阿三也知道:“马丁爱我。”看见马丁过于瘦长的四肢,阿三忍不住就要去胳肢他,于是他便像落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手脚,将近旁的东西都打落在地。阿三笑着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说男人怕胳肢,就怕老婆。马丁笑着说:我不怕老婆,我怕阿三。听到这话,阿三的心就沉了沉。趁阿三走神,马丁也去胳肢她,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马丁有点扫兴,可是接触阿三的身体使他温存。他把阿三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这像浮雕似的细致的眼睛里,有一些模糊的神情是为他不能了解,这触动了马丁,于是他又伤感起来。

  他抱着阿三,阿三也抱着他,两人都十分动情,所为的理由却不同。马丁是抱着他的一瞬间,阿三却是抱着她的一生。马丁想,这个中国女孩给了他如此巨大的感动,虽然她画得一点也不对头。阿三想这个法国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尽管他摧毁了她对绘画的看法,她可以不再画画。一个是知道一切终于要结束,一个是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能开始,心中的凄惶是同等的。马丁看阿三,觉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如同幻觉一样,捉也捉不住了。阿三看马丁,却将他越看越近,看进她的生活,没有他真的不行。马丁说:阿三,你是我的梦。阿三说:马丁,你是我的最真实。他们彼此都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被自己的心情苦恼着。

  太阳一点一点下去,又一点一点起来。它在房间的固定的一点上慢慢地收住它的光,又在另一点上伸延着它的光。即使隔着窗户上的纱帘,它也能穿透进来。这真是催人落泪的。

  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马丁终于要收拾他的行李了。房间里东一摊西一摊的,他的东西,渐渐地收拢起来,渐渐的就好像没有住过马丁的样子。马丁的剃须刀,香水,马丁的旅游鞋,马丁的衬衫,全都装进了房门边的两个大包里。那两个大包却还是空空的,有许多空余。阿三忽然说:把我装进这里,带我一起走吧!马丁说:我要把你揣在我的口袋里带走。他把阿三的话当做了离别前恋恋不舍的情话,可阿三却一不做二不休,她抓住马丁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马丁,带我走,我也要去你的家乡,因为我爱它,因为我爱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马丁听懂了。他的眼睛变得冷静了,却依然十分的诚实。他握住阿三的小手,送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透明皮肤底下的蓝色脉络,然后说:阿三,我爱你。听了这话,阿三的身于向他近了一步,昂起头,焦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淡得几近无色,那里有着什么呢?马丁接着说:可是,阿三,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为什么?阿三脱口而出。她知道这问题无聊,不会有结果,可她却急于听到马丁的回答。马丁沉思了一下,说:因为,这对于我不可能。这就是马丁的魅力,他的回答,总是简朴到了极点,简朴到了真理的程度。

  阿三垂下了手,马丁也松开了她的手。此时,两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一个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形成就已经破碎了。彼此都猜错了心思,本来的相互理解,现在变成了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诉说。于是就沉默着。最后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马丁的中国之行在这最后的时刻变得不堪回首,带着毁于一旦的痛切之感。于阿三来说,却几乎是痛及她的整个人生。她想: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是爱她,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最后,就要走出门了,两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可是,都体会到这动作里的虚假。似乎,在这一刻里,两人都认识到自己的义务:要将这场恋爱画上一个句号,使之善始善终。两人都极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热烈地亲吻着,心里却感到了疲惫。因此,一旦分手,就都感到如释重负。阿三甚至没有送马丁到机场,只在酒店门口看他坐进出租车,与他挥手告别。她几乎是急着要与他离开。但这只是当时,仅仅过了一分钟,阿三就后悔了。她差一点就要跑回酒店门口,再要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来得及。然而,她努力克制住了。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和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这二十天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天气依然那样炎热,看不见转凉的希望,可是马丁已经走了。阿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马了温存的大手,是这样搀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人车熙攘的马路上。这时候,马丁从出租车的窗口望着烈日下赶路的人们,也在想着阿三。他知道这一生中再也不会遇见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绞。

  马丁走后给阿三来过两封信,阿三一封也没有回。信封上的那个陌生的法国地名,于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欧洲的腹地,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的血统,它忠实地驻守在法国,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她没什么要对马丁说的,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谈爱吗?算了吧,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的感情做游戏。马丁的热情和忧伤,都扇不起阿三的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么。看他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永恒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永远的瞬间,阿三便笑了,心里说:什么叫“永远的瞬间”?话是分开来说的,他,马丁,还有比尔,都是永远,而阿三就是瞬间。阿三把马丁的信都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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