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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半月之后,阿三拿到了支票,支付的是美金。这似乎是一个证明,证明阿三的画汇入了世界的潮流,为国际画坛所接纳了。阿三不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地域性画家了。

  从此,评论家便成了常客。务虚完毕,接下来就是赶着阿三作画,像一个督工似的。有一阵子,阿三看到颜料就心烦,想着偷一天懒吧,可是评论家又在敲门了。就是这种农人式的辛苦劳作,将阿三从漫无边际的思想漂流中拯救出来,也将她从懒散中拯救出来。生活变得紧张,而且有目标。现在,那几份家教也结束了,主人们任期已满,先后回国去了。阿三就专心画画,还有看画。她又奔忙于一些画展之间,以及朋友的画室之间,去看他们的新作品,听他们的新想法。阿三过去在班上并不被看做是出色的学生,而现在,评论家的谈话以及卖画的成果使她看见了她的才华。

  这段日子里,阿三挥洒掉多少颜料呀!她画腻了那种补丁似的色块以及藏在色块里的实体,开始画那种逼真的小人儿,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反透视法的平面的十字路口,或者大楼上下,沙丁鱼罐头似的。这是颇费工夫的,是个细活,阿三绣花似的画着。起初的效果确实惊人,由于长久地在画里找不见清晰的人和事,一旦看见这栩栩如生的场景,真是叫人高兴。这些小人儿全都有模有样,有根有据,十分可爱。也能看出,阿三心里的安宁。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去了,留下的是心细如发的情绪。在这画小人儿里,又有一些时间淅淅沥沥地过去。有时画久了,阿三一抬头,看那太阳已经西去,有轮渡的汽笛传来,不禁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后来,那香港画商就来了,让评论家介绍阿三认识。见面才知道,香港画商是个美国人,在香港有个企业。他并不懂画,可他经过多方调查,预测到若干年后;中国年轻一代的画作,将会获得很大的世界市场。于是,他便订下一个购买计划,专门收买那些未成名的画家的作品。他要的都是西画,并不是中国传统画。这也是来自预测,他认为中国画和那些中国民间技法作品目前的热门只是个暂时,这并不标志中国画家真正走上世界大市场。只有那些操纵着油画刀,在西方观念下成长起来的画家,才有可能承担这角色。阿三便是其中一个。

  他在和平饭店请阿三、评论家,还有一个担任翻译的外语学院教师,一起吃了顿晚饭。这一天过得十分快乐,蜡烛点起了,老爵士乐奏起了,邻桌是一个西欧国家的旅行团,随着音乐唱起来了。阿三泪汪汪的,看出去的景色都散了光,她想:坐在眼前的,用筷子笨拙地夹东西吃的美国人,是比尔多好。这种夜晚特别像节日,并且不分国界。阿三就是喜欢这个。这美国人要比比尔年长得多,算得上是半个老头了,可他喝了点酒,也那么活跃,喜欢说笑话,说完之后就停下来左右看他们的反应,好像小孩子做了好事在等待大人的褒奖。看他的样子,一点没有投机商的精明,甚至还有些诗人的浪漫的天真。他虽然老了点,可是神气却不减,也像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他们这样的人种啊,就好像专门为浪漫剧塑造的。这晚上唯一的不足就是评论家的紧张不安情绪。他见阿三英语说得好,可以与美国人直接对话,便担心起阿三会甩开他这个代理人,直接卖画给他,于是阿三和美国人的每一句对话,他都要求那教师替他翻出来,有一些玩笑话不那么好翻,教师有些迟疑,他便眼巴巴地瞪着教师的嘴,好像那里会吐出金豆子来。其实,阿三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的事情。

  次日,美国人便来到阿三的画室,后面自然跟着评论家和那位翻译。美国人看阿三的画的时候,神色一扫前日晚餐上的傻气,显出严格挑剔的表情。他不再与阿三多话,而是向评论家提出问题。阿三在一旁听着。美国人的问题虽然与绘画艺术无关,却带有商业方面的见识,他说:这些画看起来与西方画几乎无甚区别,假如将落款遮住,人们完全可能认为,是一个美国画家的作品,那么,在市场上,将以什么去引注意呢?评论家说:一个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在十多年里走完了西方启蒙时期至现代化时代的漫长道路,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情。美国人就加重了语气说:可是我指的是,把落款遮住,我们凭什么让人们注意这幅画,而不是那幅画,在我们西方,这样画法的非常多。说着,他将阿三新完成的那幅百货公司的人群的画拉到跟前,说:这完全可以认为,画的是纽约。评论家说:在我们这城市,现在有许多大酒店,你走进去,可以认为是在世界任何地方。美国人接过他的话说:对,可是你走出来,不,不需要走出来,你站在窗口,往外看去,你可以看到,这并不是世界任何地方,这只是中国。阿三不由暗暗叹服这个美国人,他决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然后,他总结道:总之,西方人要看见中国人的油画刀底下的,决不是西方,而是中国。评论家丧气地说:那么国画,还有西南地区的蜡染制品,不是更彻底的中国?美国人宽容地笑笑: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美国人这次来,没有买下阿三一幅画,但他对阿三说,他认为她是有才能的,他还是会买她的画。过后,评论家向阿三抱怨,说美国人出尔反尔,他本来特别强调的就是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就是另一种了,这是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变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略”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增”上的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的阴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阴刻呢?阿三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情深处的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绚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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