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我爱比尔 | 上页 下页


  后来,比尔就对阿三说,他开始明白东方人对性的感受能力了,那其实是比西方人更灵敏,更细致的。比如,他曾经看过一些中国的春宫,还有日本的浮世绘,做爱的场面,是穿着衣服,有些还很繁复累赘,然而却格外的性感。阿三说,这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要比漫山遍野的红更加浓艳。他们又谈到各国的服饰,均以为日本女性的和服敞开的领子里那一角后颈,要比西方人的比基尼更撩拨人意。然后,他们就穿着衣服做爱,那种受拘束的忍无可忍使得欲望更加高涨。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比尔的手伸进阿三的衣服,那层层叠叠、窸窸窣窣的动静,真叫人心旌摇曳。里头的那个小身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是箭在弦上的情势,比尔他何曾经历过啊!他想:这是人吗?这是个精灵啊!

  与实际的做爱相比,阿三的兴趣更在营造气氛方面。她是花样百出,一会儿一个节目。像阿三这种发育晚的女孩子,此时还谈不上有什么欲念,再加上心思不在这上头,全想着比尔怎么高兴。同金发碧眼的比尔在一起,阿三有一种戏剧感,任何不真实的事情在此都变得真实了。她因此而能够实现想象的世界,这全缘于比尔。所以,她就必须千方百计地留住比尔,不使他扫兴而离去。阿三晓得自己在做爱上肯定比不过比尔那些也是金发碧眼的对手,她以为比尔一定有着对手,并且想起她们,也毫无妒意。她就想着从别的方面战胜她们。比尔曾经对她说过:你是最特别的。阿三敏感到他没有说“最好的”。她自知有差异,却不知如何迎头赶上,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做爱的地方通常是在周末时阿三的学生宿舍,也曾经到宾馆租过房间,但在那种地方,阿三的艺术全无用武之地。房间太干净,太整齐,也没有可供创作的材料。当然,有浴室,可这又是一个新课题,阿三完全陷入被动。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淋浴器下面,水淋淋的,由着比尔摆布,倒是有了一点欲念,但是很快被沮丧压倒了。比尔从来不带阿三去他的住处,阿三很识相的从来不问,虽然心里有些嘀咕。但是,在宿舍有在宿舍的好处,那是阿三的地盘,她更加自如,想象力很活跃。冬天到了,宿舍里没有暖气,他们在一床床沉重的棉被底下做爱,取暖,于比尔都是新鲜的经验。午后的阳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心里有一些颓唐,还有些相依为命似的。

  一个外国人,频繁出入学生宿舍,自然会引起校方的注意。先是班主任,后是教导处,最终是校保卫处,陆续找阿三谈话,要她严谨校风校纪,并向她了解比尔的情况。阿三闭口不言,也对比尔闭口不言。但她悄悄地着手在校外租借私房。从他们地处南郊的学校,再继续往南去,有一个华泾村,村民都是花农,以种菊花为业。近些年家家新造了楼房,自己住不完,就向市区一些无房户出租。阿三就是到华径村去租房子的。当阿三打点停当,带比尔到新租的房子里,正是华泾村晒菊花的日子。家家门前都搭着晒花架,铺着白菊花。他们穿行过去,上了二楼,走进阿三的房间。温煦的阳光照在窗帘上,空气中洋溢着苦涩的花香,比尔真是有醉了的感觉。阿三把房间布置得很古怪,一个双人床垫放在正中间,一顶圆帐系在吊扇的挂钩,垂到地上,罩住床垫。他们就在那里面做爱。

  02

  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裸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

  有一次,比尔对阿三说:虽然你的样子是完全的中国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接近于我们西方人。这是他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听了,笑笑,说:我不懂什么精神才是西方的。比尔倒有些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中国人重视的是“道”,西方人则是将“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说《秋江》这出戏,小尼姑如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间。比尔听得很出神,然后赞叹道:这故事很像发生在西方。阿三就嗤之以鼻:好东西都在西方!比尔又给她搅糊涂了,不知事情从何说起的。但比尔还是感觉到,他与阿三之间,是有着一些误解的,只不过找不出症结来。阿三却是要比比尔清楚,这其实是一个困扰着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尔将她看做一个中国女孩,可是她所以吸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孩。由于这矛盾,就使她的行为会出现摇摆不定的情形。还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寻找出中西方合流的那一点,以此来调和她的矛盾处境。

  现在,她特别热衷于京剧的武打戏。她对比尔说:如果能将《三岔口》中人物动作的路线显现与固定下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她把她所记录下来的《三岔口》的动作线条用国画颜料绘在一长幅白绢上,在比尔生日那天,送给他作为礼物。比尔很喜欢,当做围巾系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然后,两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家新开的大酒店里。

  正好是感恩节,人特别多,大都是美国人,比尔的几个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着手。阿三今天化了很夸张的浓妆,牛仔服里面是长到膝盖的一件男式粗毛衣,底下是羊毛连裤袜,足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小姐走过来点蜡烛,很锐利地扫她一眼,这一眼几乎可以剥皮。这些地方的小姐都有着厉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夸张地笑着,嘴里的英语也比平时用得多。同比尔一起去嫌菜时,她一路同比尔聊天,停停嫌嫌,流连了许久。最后她挑了一小块蛋糕,插上蜡烛,让比尔吹灭,说:生日快乐!比尔头晕晕的,盯着阿三说:你真奇异。阿三注意到,比尔没有说“你真美”。

  出酒店来,两人相拥着走在夜间的马路上。阿三钻在比尔的羽绒服里面,袋鼠女儿似的。嬉笑声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两人都有着欲仙的感觉。比尔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一些传奇性的地名。比尔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即做出反应,双手叉腰:我是卡门!两人就轮番作击剑和斗牛状,在马路上进进退退。路灯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状的。有人走过,就盯着他们,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们可不在乎,只顾自己乐。闹了一阵,阿三重又钻进比尔的羽绒服里。这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走着路,有时抬头看看天。深蓝的天被树枝权挡着,空气是甜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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