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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年节过去,姐夫家人都走了,郁晓秋就又去了。老的小的看见她来,都十分兴奋。这让她很感动,一直鼻酸着。那孩子依然叫她妈妈,她只得随他,却不应声。现在,她下了班直接就来这里,接过孩子带着。正在学走路的孩子,一刻离不了人,抱不住,挣着下来要走,一走就一摔跤。郁晓秋想出个办法,用一条他父亲的旧围巾,围在他肋下,驾辕似地在后面拉着,跟了他在房间里窜进窜出。这孩子虽然没娘,也像是没爹,围簇的人倒并不少,养成明朗快活的性格。他高声阔气地叫喊着,为自己踉跄的步子助威。郁晓秋和他在厨房门口僵持着,他挺起肚子,定要往里进,正是热火烹油的时刻,郁晓秋就不让进,将他往边上扯。他力大无穷,发出种种怪声,正相持不下,忽听里边“哐啷”一声,他祖母盛菜的盘子落在地上,碎了。郁晓秋一把将孩子从地上挟起,进去关上煤气的火,又将碎碗片踢到灶台底下,等空出手来时再收拾。回头见祖母苍白了一张脸,晓得宁波老法人家多半迷信,忌讳正月里破东西,赶紧念了几句“碎碎平安”。不料祖母眼里忽然噙了泪,拉住郁晓秋的手,颤声说:我已经老了,带不到毛头大了。这时,郁晓秋看见的是一个衰老、软弱的老人,而不是那个精明严厉的宁波老太。她眼泪也要下来了,哽着声音说:阿娘你一定能看见毛头结婚的。她们俩手拉着手,她和她母亲都没这么亲热过,这会儿不觉窘,只觉辛酸。她挣出手,腋下还挟着孩子,单手拿一个干净碗放在锅边,将菜盛出来,眼泪直接滴进碗里了。那晚她带孩子回家里睡的,因第二日是礼拜。早上,大人孩子都要在被窝里懒一会儿。那孩子自然话多,也不知说什么,东一声,西一声,又叫郁晓秋“妈妈”,郁晓秋照例不理睬。睡那边的母亲忽然出声了,骂道:他叫你,你应一声怎么了?会得死!郁晓秋并不回嘴,腾地从被窝里坐起,穿衣服下床了。

  两边老人的意思,都表示得再明白不过了。无论是于姐夫那样的旧式家庭,还是郁晓秋母亲这样深谙世故人情,这样都是最圆满。可于当事人本身,却又最是难堪,这一关不知该如何突破。不想,事情竟也很简单。下一回,姐夫暑假回来,他父母便将这事与他谈了。他当时虽然没说什么,可这一日,同郁晓秋一桌吃饭时,他给姨妹搛了一筷菜,是一块鱼。放下了,筷子又回来,专门为挑去面上的一根刺。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姐夫是个孝子,郁晓秋是他情有独钟的女人的妹妹,仅这两项便可接受。郁晓秋也敏感到老人与姐夫说了什么,还感觉到姐夫其实是一个体贴的男人。既然人人都默许了,郁晓秋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反对。过年,她已交虚龄二十八岁,并没有别的属意的人,对姐夫也不反感,只是陌生,她都没怎么看清过他的面貌。当他与姐姐结婚时,是个英俊的青年。如今,则是一个中年人的形象。她也晓得姐夫对她谈不上什么兴趣,虽然她是姐姐的妹妹,可事实上,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这不要紧,因郁晓秋对姐夫也没有什么谈得上是爱的感情。郁晓秋和姐夫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在西餐馆吃了一顿饭,还一同去南京路买了姐夫回学校要用的东西。这些都是谈朋友必须的过场似的,然后才可进入婚事的议程。本应该寒假里结婚的,可临到时候,双方都有些怕似的,又拖了半年,还是暑假,这最不适宜结婚的溽热的天里,郁晓秋和姐夫结婚了。两家的意思,都是从简,所以只请了至亲好友,两桌酒席。已经和邻居家讲好,托他们照看孩子,可临到走时,这孩子却突然闹起来,就是丢不下,只得带着。结果也亏有了他,在人腿和桌腿间钻来钻去,又念歌谣给众人听,趁着人来疯说些胡话,本是童言无忌,不料竟讨了口彩。于是,制造了喜庆的空气。郁晓秋这边没什么亲戚,就是母亲、老娘舅,还有几个旧同侪。这一日,母亲显然很高兴,喝了几个满杯,破天荒地抱了外孙。刚抱起,孩子就挣着要下,顺势放下来说:抱不动了,像是一袋面粉。当郁晓秋和姐夫向她敬酒时,她说:我两个女儿都给你了,你就要做我一个儿子。姐夫是个知识人,母亲向对他敬而远之,第一次与他这么说话。他也给了面子,斟满一杯酒,咕咚喝下去。眼睛里顿时有了泪光,酒意带出了对前妻的回想。郁晓秋照例是要挨母亲骂,骂她新衣服的袖口沾了酒渍,骂她这样的热天还留长发,堆在后颈脖捂痱子,还骂她拉小孩子的手臂,终有一天要拉脱臼。其实她骂她是因为从此,她要离开自己,心头不舍。母亲不是伤感的人,总是要用凶悍来抵抗软弱。这场酒席就在百感交集中结束,各自回家。

  到家,郁晓秋要替孩子洗澡,却被他祖母拦住,推她进房间,还拉上门。房间里很热,说过了,七八月份本不是个适合结婚的日子。窗开着,却放下竹帘,风还是有的,只是掀不动帘子,掀起一些,就打下来,“啪”地响一声。两人汗淋淋地坐着,因为刚忙定,也因为紧张。他们真像是一对父母之命、媒妁之合的男女,头一个洞房之夜,谈不及喜欢,就是窘。因坐着尴尬,郁晓秋便立起来整理房间。这间房间,还是姐姐在时的样子,橱里抽屉里,都放着姐姐的东西,架上是姐姐的书。姐夫说:你姐姐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他的口气是给郁晓秋一个奖赏,也是一个谈及她姐姐的由头。他告诉道:我比你姐姐大两岁,比你呢?郁晓秋做了道加法:七岁。你们相差五岁?他不相信地看看他的姨妹。我比我姐姐老相,郁晓秋承认说。姐夫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张开了,对住指尖,在面前搭成一座桥,他笑了一笑说:你姐姐说你很乖。郁晓秋不知是姐姐真说过这话,还是姐夫为夸奖她而编造的。她很想告诉姐夫,她和姐姐并不是亲密的,因她真有些受不起姐夫从姐姐身上转嫁给她的爱,但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低头坐着。姐夫就好像她的另一个兄姐,到了跟前,活泼劲全收起了。你和你姐姐还是有一点像的,姐夫说。这看走眼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却也可见出姐夫在努力让自己接受郁晓秋。他只爱过一个人,就只得从那个人身上派生出其他的爱,倒是个情笃的人。这就是新婚晚上,他们两人的情话,都是关于她姐姐。他们直坐到下半夜,才先后洗澡睡下。天凉快些了,风从竹帘后面进来,被筛得很细,从身上抚过去。两人很快睡着了,虽然什么都没做,可是心里却感愉悦,最令人难堪的一夜安然度过。

  一个暑假过去了,他们有了几宿夫妻之爱,彼此间就稔熟一些。带了孩子出去,是三口之家的模样。孩子总由她抱或搀,他在一旁,像那种长不大的,不愿为人父的男人。只有一次,乘黄浦江游轮看夜景,下船时,楼上楼下几股人流汇集在船舷,不自主地推挤起来。船本来靠岸,就受了水流的阻,此时便动荡起来。一动荡,船上的人立不稳脚,更拥挤了。她姐夫这时从她手上抱过孩子,另一只手搀住她的手。郁晓秋贴在姐夫身边,嗅到他领口里散发出的汗味,感到了亲切。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她,表情很惊讶,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了一起。假期结束,姐夫回学校时,郁晓秋既有些不舍,又感到轻松。姐夫不在家,她说话走路都要响动大。但世上的夫妇形形色色,什么样的没有?像他们这样的也有,也可白头偕老。这是姐夫学业的最后一年,还要有两度聚散。倒也好,可以放慢进度,减缓紧张。聚散之间,郁晓秋的东西渐渐充斥了橱柜。姐姐的东西归置到一边,有的就打成包收进箱子里。像这样的宁波籍的老户人家,多有着永远也翻不着的旧箱底。姐夫毕业后,分回上海,在一家医药公司的研究部门工作。郁晓秋还在原先所在的街道厂,不过,不再是做塑料玩具,改成做一次性纸杯。中午趁吃饭时间,她就回娘家,看看母亲。母亲已经退休,但有时候会应邀到电视曲艺节目里,说唱一段旧曲。虽然是常来常往,到底是嫁出去的人再回来,看什么都拉开了距离。她走进弄堂,想这是自己从小进出的弄堂吗?怎么变得窄小了。走上楼梯,楼梯也是逼窄的,而且光线暗。见了楼上做账的人,侧过身让她走过去,已经成了陌路。母亲见她,也当她是久远未来的,要讲一些旧人的现状给她听,里边就讲到何民伟。何民伟竟离婚,妻子去了美国,他所在的线圈厂效益又不好,他家为他,专将房子调换成街面的,让他辞职出来开餐馆,结果和安徽籍的女厨工结婚了。郁晓秋还有意从他的餐馆门前走过一遭,见是一家只一个门面的饭馆,玻璃门上用红漆写了菜码,经济实惠。郁晓秋忽想起他们中学下乡时,一起办伙食的情景,许多细节陡地跳至眼前,却又迅疾退去,退去岸那边。

  这一年,郁晓秋怀孕了,她意外而又欣喜。她在内心,有些怀疑自己不能生。与何民伟那么多次,没有出过事。和姐夫也有两年了,虽然聚散不定,可据人说,就是常分离的夫妻容易怀上。外人以为她是不要,因已有了姐姐的这个男孩,怕自己分心。她就拿这个安慰自己,没有也罢。连母亲有一回也说她是,只开花不结果。不想现在竟有了喜,公婆也很高兴,他们是不怕儿孙多的,倘不是如今的政策限制生育,他们不止是要有多少后辈呢!惟有姐夫不,他知道郁晓秋有喜,顿时紧张起来,竟要她去手术。他是被前妻的生产吓怕了。郁晓秋再三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医生不也说过,姐姐的意外是多少万分之一的概率。这也安慰不了姐夫,他煞白了脸,还是要求郁晓秋中止妊娠。郁晓秋觉着好笑,又觉着姐夫可怜,再也看出姐夫是在乎自己的,就有一种甜蜜。有几次见他真急了,就哄他说下一日就去医院,到下一日且说有事,一日一日拖下来,就看得出身子了。有一日夜半,郁晓秋忽然惊醒,暗中看见姐夫的脸俯在她上方,看着她。她又醒了醒,才看出姐夫在哭,满脸泪光。不要生!他说,求求你不要生!她一阵心疼,将他搂到胸前,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情!姐夫的脸埋在郁晓秋颈窝里,激烈地抽噎起来,挣出一句话:我只要有你。郁晓秋也哭了。两人拥着轻轻地哭,怕吵醒隔壁的老人孩子,使劲压低了声音。各自的伤痛的往事都涌上来,直哭到肝肠寸断,渐渐地却又生出一些欣悦,因两人是这样亲密,本来并不抱期望的亲密。郁晓秋抚开他额上的乱发,他的前额很白净,他还是一个清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嘴形很端正,下唇正中有一道线。她说:其实我和姐姐不一样。他说:是的,很不一样。她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父亲,我们互相间不太了解。她告诉他一些小时的事情,她从来没提过,以为姐夫一定没有兴趣听。可今夜里,姐夫就像一个孱弱的孩子,不再像是兄长,反是郁晓秋变成年长了。她说着她对姐姐的疏淡的印象,姐夫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关于他对她姐姐的所有强烈的感情,都已经放纵地表达过了,现在轮到郁晓秋来说她的了。说实在,连郁晓秋自己都没有好好正视过她的兄姐,家庭,和生活。就好像在听着别人的事情。静夜里的影像和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一些间离,却格外清晰。

  隔年的春天,郁晓秋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当听见护士报告说:是个妹妹,她骤然间难过起来。从小到大许多般难和窘,包括生育的疼痛,就在这一刹那袭来。可是紧接着却是喜悦,觉着这个女婴分明是她一直等着的,现在终于等到了,实是太好太好。因工场间正逢转产与合并,郁晓秋趁机可有一个长产假。同事劝她辞职,反正有先生挣钱,她不答允,想工作还是要有的。出月子后,郁晓秋专门抽出一日去妇联信访办,咨询她这样的情况能不能享受独生子女津贴。津贴虽然不多,可总是每月一份,积起来亦能派上用场。丈夫在医药公司做,效益虽好,可到底一个人养一家人。每周一次的信访,访客挺多,分开几张桌子进行。她排在三四人后面,听人们叙述各自的苦衷。有是为丈夫有外遇,有是反过来,被丈夫无端怀疑有外遇,有的问与公婆分家的房屋分隔,有的问产假间工资福利待遇。约一小时后,排到她。她如实说丈夫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前妻亡故,留下一个孩子,而她本人只是一胎,能否算上独生子女。接待她的是个年轻女孩,刚出校门不久的样子,不像有阅历的人那么耐心,前边的接待又费了口舌,像郁晓秋这样的情形大约也遇到无数次,不等她说完就断然说不行,然后充大地教训道:你蛮好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郁晓秋只得站起身让出位子,走出门去。虽然吃了钉子,她却很情愿,一点不对那女孩生反感,因为她说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就像是对她生活的夸奖。

  郁晓秋走在妇联所在的林阴道上,梧桐树影罩着她。她是一九五三年生人,肖蛇,今年便是三十二岁。刚生完孩子,是最对自己无心的时候。穿着宽大的旧衣服,头发永远是她的麻烦。因为自然鬈,剪短了更无法处理,只得留长,尽可能紧地编成辫子,又自觉不像个母亲,便盘在脑后,沉甸甸的一堆。碎发还是毛出来。她这种健康丰满的体形,到这个年龄,又经过妊娠,就变得壮硕。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农妇,在自然的、室外的体力劳作和粗鲁的爱中长成,生活的。在她身上,再也找不着“猫眼”、“工场间西施”的样子,那都是一种特别活跃的生命力跃出体外,形成鲜明的特质。而如今,这种特质又潜进体内更深刻的部位。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

  2003年5月16日一稿上海
  2003年7月10日二稿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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