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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何民伟家中,对他们俩的来往,依旧是眼开眼闭,但却不是原先的默许的意思,而是,不当你们是回事情。自何民伟回到上海之后,他父母的态度就又跟着何民华走了。那时候,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不是不同了吗?他们自然是希望何民伟更好一点。对郁晓秋的成见这时候又回来了,还携带了新的内容,那个男工们无聊而起的别号:“工场间西施”,就是其中之一。这别号里的意味,是叫正经人起腻的。现在,两个妹妹也长成大人,跟了姐姐一同鄙夷郁晓秋。像郁晓秋这类女性,最是会让人害怕自家兄弟落入她手,她们有一种慑人的魔力似的,会叫人魂不归舍。妹妹们竞相把自己的女友介绍给哥哥做对象,其中有一两位,还真可以考虑。何民伟自然是不理睬。何民华已嫁到婆家,并且怀了孕,不方便监视他行动,所以他和郁晓秋的往来便也走了明路。到底是已经成年的儿子,父母真也没法管,只能在心里气和急,但也守住了一条:不表态。何民伟有时通报一声,今晚和郁晓秋有事,不回家吃饭,带着些知会的意思,他家大人就不应声,装听不见。何民伟生性不是反抗的,除此也没有他法。有几次,他邀郁晓秋上他家,郁晓秋想想还是不去。一是不想把事情弄僵,二也是自尊心不允。因肯定要受冷淡的。然而,要想结婚在一起过日子,家长这一关却一定要过。如今,两人在一起,就是商议这个。商议来,商议去,还是没办法。最后,脾气上来了,想:就是结了又怎么样?反正他们要在一起,定好各自回家去宣布。何民伟趁着一股子气的劲真和他母亲说了,母亲说要和他父亲商量。看到母亲没有一下子回绝,甚至态度还很平静,何民伟心头就起了一线希望。母亲老早准备着儿子给她下最后通牒,终于下了,反倒松一口气,可以施对策了。郁晓秋这边比较简单,何民伟频繁出入她家,她母亲见过,自然看得出小孩子间的意思。以她有阅历的眼光,她既不以为何民伟有多么出色,但也不是轻薄无聊之辈。她且不是那类事事计较的母亲,因晓得凡事自有定数,就采取无为而治。郁晓秋和她说时,她正在麻将桌上,只答了一句,你的事自己定,吃亏别来找我。郁晓秋便知已经通过了。过了两日,何民伟方面的消息也有了,母亲对他说,婚姻自主,父母也不能干涉,不过,这是他自己找的人,并不是经父母同意的,所以就不打算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言下之意是,不能给他们房间。何民伟家的住房是一大一小,小间朝北,九个平方,从小是他住,不用说,也是给他做婚房的,现在则被收回了。何民伟一听便知道是何民华的主意,做父母的一般不会这样为难儿子。他去和郁晓秋说,两人都觉得事态不像原先以为的严重,不给房间就不给房间。郁晓秋回家再向母亲提,能不能将房间隔一小半给他们结婚,很多人家都是这样解决婚房的。母亲也是在麻将桌上。自麻将解禁以来,每个周日,母亲开一桌麻将,牌友都是剧团里一帮旧人,郁晓秋喊着爷叔伯伯长大的。多年没有往来,现在又到了一处。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太大的改变似的,除去或瘦或胖,多一些皱纹而已。他们喉咙一概很大,操着各路方言,并非真是本籍贯所生人,而是为了发噱。他们依然是油滑的,可却不失为人本分。那位何师已去世,他们一律都戴了孝。母亲一手举了烟,一手熟练地将牌列成一行,先是要呛郁晓秋几句:没有房子还要讨娘子啊!牌友们便打圆场:送你半个儿子你不要?俗话不是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她母亲说:一个儿子又如何?再又对郁晓秋道:楼上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当中收去的,你有本事去要,要回来,就归你们。大家也都说这主意好,一间正气的朝南房间,又是同大人可分可合,再理想不过。郁晓秋领了旨,赶紧向何民伟报告,两人都很欢喜,觉着要回收去的房子,理所当然。不料,一上来就吃了钉子。到房管部门,人家第一句就问:公房私房?回答是公房,立即打回说不在落实政策之列。赶紧找了有关政策条款看,果然只针对私房的侵占,但也未明说公房决不该返还。他们再去房管部门力争,说明当时收走房屋是在房主遭受不当迫害之时,郁晓秋还从母亲剧团开来证明。去时剧团正在开排新戏,讽刺“文化革命”中,医护人员做杂务,杂务工做医护,闯下穷祸无数。人马还是原先那些,除略见老一些,亦无大改。只是见到何师的位置,由原先坐次座的琴师顶上,方才有些许人事沧桑之感。郁晓秋开来的证明,写明是在错误路线时期,收走的房屋与存款,存款亦已归还,望房屋部门也尽力落实拨乱反正。房管处的态度却很蛮横,坚持公房是租赁关系,一旦解除,就要从头再来。他们声称是依照政策办事,政策上有哪条说公房也须归还?说到此,又追上一句:要说还,还给谁?在你们家之前的租户来要,我给不给?分明是不打算讲道理。他们憋了气,找到上一级的房地局信访办,排队等了半天,方才轮到。接待的人倒很礼貌,而且不把话说死,说倘若现在的租户同意让出,此事还可以协商。现在的租户其实就是楼下小百货店,租了来作货栈,再放一张办公桌,坐一个职员做账。就是当年带郁晓秋去隔壁弄堂小学校食堂蒸饭的那人,现在升了财会,每天一早一晚从二楼经过,上楼或是下楼,看见郁晓秋像是不认识。倒不是说有什么架子,而是因为郁晓秋已从小孩子长成大人,似乎不晓得如何对待,就生分了。多少年来,那人渐渐的白和胖,就在白和胖间,成了一个谨慎沉默的中年人。郁晓秋趁他从二楼走过时,喊住他,与他谈了这事。他略有些惊慌,措手不及的样子,然后说了些同情的话,又说一定将她的意见转达领导,因他是不好做主的。大约过了一周的光景,郁晓秋又喊住他,问他请示有没有回应。他的表情就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恍然想起了,他连声道歉,说立刻就去请示。再下一次,还是郁晓秋喊的他,问他回应如何。他流露出遗憾,说领导不答允,他也很为难。郁晓秋从他白皙的脸上,两个略微下垂的眼袋上的眼睛里,看出狡黠来。她想,这个人从来不诚心,与母亲那些艺人同事相反,在他呆板的表面底下,其实是真正的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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