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桃之夭夭 | 上页 下页
二十四


  这天晚黑了,班主任才从队部回来,当下召了干部开会,第二天一早再全体开会。可夜间大家都已知道,不能回上海了。上海正在备战,疏散人口,如他们这些已经离开市区的学生,便就地革命。这一夜是闹腾过来的,女生宿舍有人带头一哭,其余人就都跟上来。男生那边,则立即打好背包,等天明立即跑回家。老师与几名学生干部,连长排长什么的,打了电筒,从这边走到那边,安抚众人。其中亦有何民伟,因是司务长。他和男生干部,掩在老师和女生干部身后,不敢朝女生宿舍里望,余光里瞥见,一片哭得东倒西歪的女生中间,只有郁晓秋不哭,身子直直地坐在被窝里,表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情形,难以理解的样子。梁上悬了一个裸着的灯泡,白天黑洞洞的房间此时通明,壁上的蛛网都尽入眼帘。这晚上,直到下半夜方才安泰,哭的不哭了,要走的重新解开背包睡下了。第二日,太阳已经老高,都还不起来,赖在被窝里。班主任带了连长排长又去队部汇报,几名伙头军煮好早粥,等着来打饭。平时最是热闹踊跃的时刻,此时却无一人来到。各去住处喊了几遍,亦无人应。一锅粥热了几回,已成糨糊,中午饭时间却到了。将粥舀进洗脸盆里,再烧干饭和炒菜,依然没有人来,显然是以绝食明志,表示要回家的决心。这几个人也没力气了,坐在太阳地里,愁烦地看着前边,菜园子里的藤蔓枯了,筋筋襻襻地挂在一截短篱上。寒流过去,气温已回升,又是江南的暖日天气,草木却已染了入冬的霜色。班主任和连长排长还未回来,伙头军中有两个坚持不下去,各自进屋重新睡觉,余下何民伟和郁晓秋依然守着,太阳晒在顶和背上,干和热。呆坐一时,郁晓秋忽地站起,问:晚饭怎么吃?何民伟不由惊讶了,想早一顿、午一顿还没动一动,怎么又想晚一顿了?看她眼睛亮亮的,分明已经有主意。她也没解释,进灶屋拖个大篮子出来,就是买油条的那篮子,要他跟了走。何民伟茫茫然地随在身后,看了郁晓秋跃动的背影。穿了旧蓝布棉袄罩衫,中式立领上翻出色彩鲜艳的衬衫领子,两根毛茸茸的辫子很结实地打在肩膀上。这上海女生通常的装束,在她身上却有点乡气,像个村姑,活泼的村姑。她的一双黑布鞋是中间襻,带气孔,系带的那种,一双脚显得挺妩媚。她很善于在田埂上行走,腾腾地走到一块田里。这是一块山芋地,地整成垄,有那么七八行。山芋已刨净,藤也拉净,堆在垄间,等着分给农户喂猪,郁晓秋在一堆山芋藤前跪下来,双手在藤间迅速地掏着,回过头叫何民伟也去。这一幅情景可以入画,西去的太阳光变黄了,她发辫上的碎发全染了金,烁烁地闪。她的眸子也是金的,像异族人一样。她喊了一声又掉回头去,专心在藤间掏,掏出了什么,往篮子里连连地扔。原来是手指头细的山芋,残留藤上的。她翻着藤,拉出有山芋的,叫何民伟快捋。自己又到另一堆藤里去翻。有人从地头经过,又以为他们糟蹋地,就跺脚骂:小浮尸,作什么孽!他们爬起来,一左一右提了篮子跑,跑出这块地,又到了那块地。城市郊区的地零散得很,尤其是种这类杂粮和副食,都是在地角地边。他们飞快地跑在田埂上,身后不时传来“小浮尸”的叫骂。有几次,他们中的一个从田埂上滑下去,踩在抽干水、割完稻的稻茬地里,还没站住脚,又被另一头的篮襻拖起来了。郁晓秋跑得真叫欢,几乎要飞起来的样子。何民伟不晓得人家搞过体育,单觉着这女生同其他女生两样,不矫情。他们很快就对这侵袭和逃跑的游戏热情高涨,他们惊乍着蹲下爬起,跨过地垄,在网状的纵横交错的田埂上奔跑。篮子越来越重,终于跑不动了,这才立定。弯腰喘一阵,又笑一阵,然后得胜回朝。这晚上,是将中午的干饭用油盐炒了,再将山芋头煮进早晨的稀饭里,然后端进屋,送到各人手中。先上干的,再上稀的。人们就坐在被窝里吃,开始还是拒斥的嘴脸,很快,禁不住肚饥和油香吸引,狼吞虎咽起来,结束了这一日的抵抗运动。

  乡间的落魄的生活又继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学校研究决定,每个连队委派一名学生去上海收伙食账。他们连,自然就由司务长何民伟跑这趟差了。每个人,无论男生女生,都写了家书托他捎带,还有那些早就买下的土产品,也托给他捎去家中。他的行李就变得很繁重而且啰嗦,肩上负两个旅行袋,用绳子系了,一前一后搭着,手上各是一只缚了脚倒悬的鸡。有一只鸭被砻糠噎死了,否则就还多一只鸭。大家拥着他,走上二里路,搭上长途班车,眼巴巴地看着车门关上,开走,扫起一阵尘土,向了他们想回回不去的城市驶去。何民伟下车,摆渡,到上海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感到上海的繁华,反而,觉出了荒凉。这一个月间,上海就像经历了大事情,玻璃窗上,贴了白色的米字条,这就有了战争的气氛。人和车又都少了几成,街头宣传的舞台也空寂着。直到他走进自家的弄堂,面朝后弄的灶间,虽然都门紧闭,却遗漏出一些灯光和油锅的烟气,使他感觉到心里安定。忽听楼顶晒台上有尖而脆的小姑娘声音,叽叽喳喳,雀似地喊:何民伟,何民伟!是他两个妹妹,从不喊他哥哥,都是直呼其名。底下后门已经开了,是他姐姐。楼梯上一串响,就像是滚下来的。姐姐妹妹前呼后拥着,却无人接他的东西,他也不要她们接,就这么上了楼。正是晚饭时节,桌上已摆好碗筷,赶紧加了一副。父母都在干校劳动,家中只这几个孩子,见他突然间回来,自然喜出望外。姐姐差妹妹去买熟菜,自己又炒了虾皮鸡蛋。生活依旧是蒸腾的,倘不是窗上的米字条,就像以前一样,以前父母不在,他们小鬼当家的日子一样。

  何民伟家窗户上的米字条,是由两个妹妹贴窗花似地贴上去的。他们的姐姐已在第一批毕业生分配方案中,分到一家著名的造船厂做行车工。两个妹妹,分别是小学三年级和二年级,小学生还有管束,两人每天手拉手上学,又手拉手回家,做伴玩耍。他们的父母,均是行政机关里的一般干部。两人又都不是那种闹革命出身的干部,而是中等人家,受过教育,四九年时,被人民政府招募去做文员,一个是财会,另一个则做打字,誊抄,速记。说是干部,其实是职员。“文化大革命”中,他们这一家可说是安然无恙,虽然夫妇都去了干校,却并不是那种惩罚性质的,是一整个机构都搬下去。大孩子也到了能管家的年龄,可把家交给她。老大是女孩子在此时便显出优势,比较令人放心。不知是天性,还是他们有意鼓励,老大很有主见,虽然两人内心都更喜欢老二一些,不仅因为是惟一的男孩,还因为这孩子生性秉厚,从不仗了自己是独子欺凌姐妹,相反,倒是那几个姐妹要欺负他。他们都是旧式家庭出来,又受了新式教育,保守但却明智。他们认为男孩到世道里做人的责任要重大一些,是有意不宠他。也看出姐弟几个实则很要好,也是性格搭配得好,大的专断些,二的却肯让,三的四的就干享福。

  何民伟的寡言,和家中有三个姐妹有关,喜鹊闹枝似的,喳喳喳说个没完,他即便能说也插不上嘴。女孩子的世界,又总是和平的,那些小心眼儿,碎嘴,计较,其实温柔如水。所以,在何民伟寡言的表面底下,是内心的宁静。他的宁静不是思想型的,用思考和书本来充实内心,而是一种实际操作的性质。比如他姐姐妹妹玩珠子玩撒了,他会一粒一粒替她们捡起来;春天,母亲带他们几个到机关大院挑马兰头,姐姐妹妹玩疯了,只他在树底、草丛一株一株地寻找,用剪刀尖剜起,抖净根上的土,放进篮子;父亲要给旧铁床上新漆,先要铲去锈迹,也是他和父亲,在弄堂里,一人持一把螺丝刀,埋着头,从日东到日西;还有他在乡下一笔笔的伙食账,米里拣砂,菜里拣虫。大人都说他负责,有耐心,持之以恒,其实是来自内里的宁和。他并不是对某一件事特别有爱好,但只要派给他一件事,他必定有兴趣做好它。在一群热闹的姐妹淘里,他就是个秤砣,压住了阵脚。也所以,他虽然寡言,可有他和没他就是不一样。他回到家,姐妹们的话更多了,好像有了个重要的听客。他并不怎么与她们搭话,只是嘱她们不可乱动带回家的东西,是别人家的,自己的,有一包,花生米,姐姐收进一个火油箱,里面是这就已经开始囤积的年货。当晚,他先把两只鸡送走,收来两份钱和粮票。回到家来,在灯下画一张名册表,作收费的记录,再把明日要跑的人家排了路线。他们同学都住附近,或是马路对面,或是马路这面,再远些,是东西两条横马路上。他排好顺序,再检点一番托带的东西,就洗脸洗脚上床,这才发现身上的脏和床铺的洁净。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