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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是一件人造丝,月白底上蓝圆点的旗袍,短袖,下摆及小腿。虽然母亲身材丰腴,可因为剪裁合体,料就紧得很。这一母一女都没受过什么家教,从没沾过女工,谈不上裁剪的规矩,只是取一件短袖衬衫,来回反复地在旗袍上比,比来比去,无论如何也容纳不进去。后来终于想到,可将一件衬衫拆成多件零部件,横竖左右地嵌拼,就能凑成一件。于是又找出旧报纸,正反检查没有领袖政要像片的,依样画葫芦描下衬衫的各个部位:领,袖,前襟,后襟。头天晚上虽没什么成果,可却激发起她们极大的兴趣。待到报纸剪的样片填进旗袍的面积内,又用圆珠笔划好,就要拆线了。家中连一把小剪刀都找不到,日子其实过得粗得很。母亲是不做家务的,这个家先是在女佣人手里,后是在郁晓秋手里,中间又没什么交割,一段和一段接不上,是凑合着。最后找了个削铅笔的刀片,却是锋利得很,须格外小心。这一点,女儿要比母亲有能耐,母亲性子急手又重,没拆半行已割破几处,于是郁晓秋将拆工全揽下,母亲只在一边抽着烟看和批评。这一对母女难得这么安静融洽,这个家也难得像个家的样子,有了一点居家的闲情。等到所有的接缝全拆开,连贴边都拆了,为多争取一点布料,一件旗袍分为几张形状各异的裁片,就要下剪子了。这一回,轮到做母亲的上阵。她嘴角依然衔了烟,眼睛略斜,躲开烟雾,将袖管卷一卷,操起剪刀,这把剪刀对于裁衣又小了点。她咔嗞咔嗞一行过去,留下些锯齿状的剪痕。几下子剪罢,将剪刀一扔,完事了。活计又回到女儿手上,先从另一个墙角拖出缝纫机。这是一架价格不菲的柜式缝纫机,专买给那个余姚女佣人用的,自她走后,就没再碰过,上面放了茶盘饼干盒的杂物,都想不起这是一架缝纫机。给轮盘上皮带亦费了功夫,是整个人钻进底下去,用手硬掰上去的。这母女都有些蛮劲的。坐下来,将大大小小抽屉拉开一看,原来什么都有。大小剪子,划粉,大头针,各样的线和针。等到有一日,母亲叫老大哥、她们称老娘舅的人一来,看她们这样没有章法,略介绍了些剪裁缝纫的常识,她们才又大悟到,走了多少弯路,费了不必要的周折。

  老娘舅算是家中常客,虽有妻子和三个儿女,但从不带家人上门,总是自己一个人。他和这家的儿女也不大搭讪,只因为那个小的跟母亲多些,才多见几回面。邻里们曾也猜测过郁晓秋是他所生,但又觉不像,因这位粮油所的职工形容枯槁,衣着陈旧,与风流勾当沾不上边的样子。事实上,他当然也不是,否则,怎能如此不避讳地往来几十年?不过,这条后弄里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象不出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区著名的公寓大楼里,蜡地钢窗,娘子不工作,专事相夫教子,困难时期,每月有包裹从香港寄来,里面是猪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听头鱼肉,还往这里接济。前段日子运动风声紧,都在各顾各,这时候略安稳些,便走动起来。他下一回来时,带来一本裁剪书,郁晓秋看了几页,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动手改时,顺利多了。于是欲罢不能。母亲正相反,一旦发现是如此简单,有章可循的一桩事,立即没了兴致,倒撂开了手。但她也不反对郁晓秋再接再厉,将这些华丽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衬衣。她不是个念旧的人,什么事情说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欢家中有些声响动静,方才不感到厌气。

  老娘舅本来不十分注意郁晓秋,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约定似的,与旁人无关,双方的子女家人都不介入。因晓得他们其实无事,所以,他家娘子也容得他往这边跑,最多讥诮两句:又到某某某家去啦!他本来没注意过郁晓秋,又有一段日子没看见,这回见了,倒定睛看了几眼,背地与她母亲说:这只小小狗却是生在这时候好,太平!母亲听不懂了,说:明明乱世,你还说太平!老娘舅就说:乱世就乱世,无关乎风月。这一回,母亲半懂,停了一时,咬牙道:她敢!从此,就将旗袍又都收起来,统回箱底,不让郁晓秋继续改制。倘不是实在没法替她做替换衣服,就要连改好的也不让穿了。郁晓秋抓住夹缝里的时机,添了几件行头,又正到夏季,立即派上用处,穿上身来。那旧旗袍料,颜色尽管暗了,布质亦有些发脆,因迁就材料,布纹拼得又不对路,难免就要揪起着不服帖,可毕竟有颜色啊!一件月白底蓝圆点,一件绛红与墨绿浑花,一件毛蓝般的蓝里面交织着白,另有一件闪光缎,织锦似的金丝银缕。要在平时,大约不觉得,可这时候市面上不是蓝就是灰,就显出她花团锦簇。她将头发编成辫子,沿发际盘一圈,辫子上毛出来的碎发,茸茸的,像顶了杂花野草的冠。夏日的太阳,并没有把她晒得更黑,因她本来就不是白皙的那种。肤色在暑热中变得光润,也是由于发育,皮下开始滋生脂肪,使得水分充盈。她的双睑,长而上挑的眼线,曲度较深的唇线,越加分明,就像经过着意的刻画。现在,她除去家也无其他去处,只能与弄内的女孩结伴,在后弄里闲坐,或是在街上闲逛。在一伙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中间,她显得格外触目。此时的闲人又很多,每个弄口似乎都有一堆,见她们走过,就用眼睛跟她,还为她起了个别号,叫作“猫眼”。这别号含了些不正经的狎玩的气味,可是别说,也挺像她。马路混子自有马路混子的才情。她自己并不知道,和着小伙伴招摇过市,嘴里嚼着廉价的烟纸店出售的腌梅,桃板。当街头搭建的舞台上有文艺宣传队的表演,她们就前呼后吆地在人堆里挤,非挤到台前好位置不可。台上的歌舞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她曾经还在其中演过,可看来一点不觉腻烦,依然很激动。这种地方最容易浑水摸鱼,好在,她们人多,一个个很不好惹,且又是似懂非懂,觉不出用心,反而不怕,别人倒不敢把她们怎么。有一次,下雨天,她一个人到“雷允上”中药房给姐姐配草药,竟有人尾随她一路。因是大白天的闹市,她也不紧张,还很好奇,走一截就回头看,看那人在不在了。走到人流特别熙攘的路段,再回头,只见一片攒动的伞头,想那人终于放弃了,正要掉头走自己的路,不料伞顶上升起一柄伞,升得极高,踮脚翘首的姿态,原来就是那人,好像示意说:我在这里!她弯下腰,加紧脚步,小跑着到家,一路笑得直不起腰。所以老娘舅说世道无关乎风月,也不全对,关乎还是关乎,不过旁门左道的,不成气候。

  这年的冬季,郁晓秋终于进中学。她们这班小学毕业生,在社会上闲置了近一年半,就像方才被想起来似的,突然升学了。按照所住地段划分的原则,郁晓秋进了一所全市重点的高级中学。照以往的考试制度,像郁晓秋他们这所民办小学的毕业生,可说无人进得去,更何况学习成绩位居中游的郁晓秋。那校门无数次地走过,也无数次地听那里边上下课铃声,广播操与眼保健操的音乐,但里面的生活却不可企及。更令她激动的是,她还和相邻那条公寓弄堂里的小朋友,做了同年级校友。上学第一天,她在校园里碰见了她,两人都把头一低,没有说话,擦肩过去了。最要好的人往往会是这样,一旦不好,比路人还陌生。此后,她们在学校,或者上学的路上,不知遇到多少次,全都是这样,头一低,走过去。但暗地里,其实都还注意对方。这小姑娘有了改变,活泼劲收起了,走路行动不再顾盼生辉的样子,而是低眉顺眼,表情沉寂。头发剪成齐耳,挑到一侧,发卡别住,脑门上不留一丝额发,朴素而且老气。大约是穿了母亲的衣服,那种蓝布的棉袄罩衣,大约又比母亲身量大,所以袖子嫌短,接上两截套袖。显然在这时日中经历了大变故,而变故中,她依然走着从小孩子到少女的路程。她身材苗条,小时的蛤蟆脸型开始往长和圆里走,脸色更加白皙,套袖的松紧袖口伸出的一双手,也是瓷器般的白。激烈的变故并没有完全涤荡好日子的积养,反因为情绪低沉而有了一种静谧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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