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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就是这样一个人,影响了郁晓秋的情绪。人们发现,凡他在场,郁晓秋就不肯跳舞,而要打钹镲,他有几日没来,郁晓秋又站进去跳了,等他来,又不跳了。经几个女生盘问,郁晓秋才秘密地告诉说,她跳舞时,他总是看她,看她的胸和臀。本来是答应保密不说,可女生们的保密就是那么一回事,总是要讲给最要好的人,最要好的人又总是有更要好的人。开始还只是在女生中间传,后来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似乎是在他们中间,已经有了更为亲密的异性关系——少年人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于是,便传往男生那边,终至哗然。这时,他们这一支宣传小分队,已经挺像模像样,去到工厂,学校,体育馆,街头,演出频繁,小有影响。所以内部的建制和管理也进入日程,日益健全。这事就上了决策层,进行认真的讨论。讨论的结果是,此事万不可等闲视之,它将会损害大家的思想品质,以至堕落风气。过了几日,经过紧张的筹备,甚至停歇掉一场演出,就宣布在某一晚,召开民主生活会议,专门批评和自我批评。会议的内容大家心下都明白,这一天里,人们奇怪地沉默着,不晓得这个即将来临的晚上,会发生什么。似乎是令人害怕的,还令人难堪,可是,多少有些兴奋呢!郁晓秋从下午就不见了,人们并不去找她,格外对她宽容。其实她哪里也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呆在更衣室里。更衣室的衣柜都空着,也不锁,她无聊地一扇一扇打开,有一格里还团着件紫红的球衣,上写三十七号,发散出一股没洗净又隔了日子的捂熟气。想那时,这里是最嘈杂拥挤的地方,女生们只能单腿立着换裤子,一个倒下来,连带一片都歪了。更衣室通淋浴室,并不是每天有热水,只是每周一和周四的晚上烧热水。这一天可就挤出浆来了。小女生们剥去衣服,裸露出雏鸡般的身子,所谓“肋排骨可以弹琵琶”,互相抱紧了,挤在莲蓬头底下,淋得透湿,青白的皮肤泛出红来,又变成了“剥皮老鼠”。现在,一切都沉寂下来了。郁晓秋终于感觉到时代的荒凉了,可这荒凉,其实又不全是从时代生出来的,还有一些,来自于成长,成长的某种阶段。她没敢跑出去吃晚饭,不好意思,其实没有她的错,可就是不好意思。她在浴室里,将水管当扶把,练功,旋转,大跳。地砖长久干涸,很粗糙,磨着鞋底。她跳累了,就停下,不多会儿却觉着冷,站起来再跳。这里,白天也需开灯的,但从浴室高处的气窗上,看得出天色转暗,最后变成漆黑,甚至还可看见一颗寒星。这里真是冷了,那时的人气已经收干收尽,从地,顶,四壁,渗出森凉的寒意。她将那件遗忘的球衣套在身上,蜷缩起来,鼻子埋在陌生人的气味中。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她无法想象外面正发生什么。

  体操房里灯光大亮,却没有歌声琴声,气氛格外严肃。队长宣布开会,作了一个冗长的发言,不外是革命的形势,国家的命运,青年的责任,洋洋洒洒,很像一篇社论。人们都很耐心,虽然有一时,大家以为会议并不像事前所以为,要涉及那样的题目,心下有些轻松,又有些扫兴。终于,队长的发言有些暧昧起来,他说到年轻人的情操,就是“情操”两个字,眼见得要接近那题目了。人们重又紧张起来,可他却又迟疑了,让大家发言,开展自我批评,结束开场白。接下来有几个人发言,检讨多是排演中怕苦怕累,或者风头主义。队长插言道:谈谈生活作风方面的。这一句点题,意思很明白了,但还是不敢进入正题似的,几名女生抢先检讨了饮食起居上的骄娇二气,将话题又拖延一时。已经有一小时多过去了,队长终于点了他的名,说:某某某有什么要说的呢?畅所欲言嘛!大家便都安静下来。

  此时,人们方才发现他今天所坐的位置就不寻常,他与几个领导坐在有数几把椅子上,在席地而坐的男女少年中间,本来就是人长,其时更显得突兀,几乎顶在天花板下。他的一双瘦手在并拢的膝上,相交握紧几回,嘴也闭紧又张开几回,然后发出一个音:我——这一声引起笑声,因人们是不大惯听他声音,听见很觉滑稽。队长立即阻止道,严肃些,可气氛还是略微松弛下来。他自己也笑了,脸上浮起些红晕。他又说:我——这一回人们不再笑,他才继续下去。他说,我坦白,我的思想意识有问题。他的相握着的手在膝上解开,平放着。我思想意识不健康,他继续说。人们不由惊讶了,惊讶他能坦荡,并且准确地切入主题,大家围绕着这主题兜了多少圈子啊!可是,还是有一些滑稽的东西,是他的声音?语调?措辞?这些分明是严肃的,可是在他这么一个人身上,却如此不相投,多少是故作,或者说硬装,就有了讽刺的效果。又有人笑了,接着是哄堂大笑,连队长都掌不住,也笑了。这一阵尽情的笑过去后,其实就可以顺势下台,结束,散会,睡觉。他呢,回去他那个花园洋房某个房间中的,养父母的家,也睡觉。郁晓秋已经溜出更衣室,上了二楼临时宿舍。她又冻又困又饿,也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自己铺上,钻进被窝,转眼便睡熟。楼下体操房正开锅呢!

  笑过了,有些人意阑珊,月亮也到中天。可是不,他继续往下说。因为突破了开头难这一关,他说得流畅起来。他说他的思想意识不健康,主要源自于所受的教育,什么教育呢?他读的那些课外书籍:中国古典的有《红楼梦》,外国的,大多是十九世纪俄国小说,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报上长长一串书单,那些外国人名从他嘴里流利地淌出来,不过带有阿宝背书的意思,脸上表情也是木呆的。报完书单,他开始讲书中的内容,队长提醒说不要扯远,但也有人主张让他说。他为难地两头看看,委决不下,最后选择折衷。于是依旧介绍内容,但只拣有关的细节:《贵族之家》里边,那位有妻室的贵族最后到修道院看望爱人,她从他身边低头走过,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但有一瞬间,她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渥伦斯基在火车站遇见安娜,忍不住回过去再看她一眼。还有安娜在舞会上,以一袭黑裙,把吉蒂击败,落荒而逃。再有,包法利夫人一早从家出发,乘着马车进城,到小旅馆去和情人幽会……这些细节均是与男女情爱有关的,事情正在引向最主要却也是最危险的边缘,四下里肃静一片。他的双手离开膝盖,时不时打几个手势。他的脸型由于亢奋而改变了,变得比较胖和圆,咬嚼处的肌肉因活动而显发达,脸相有些粗鲁。他的眼睛在近视眼镜后面睁圆,转动灵活,并且发出灼亮的光。人们躲着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却搜索个不停。这一节在带了些猥亵感的气息中过去了,他似乎累了,手落回到膝盖上,脸上的光泽褪去,暗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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