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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这时节,她已经比母亲还略高一点,脸型和五官的轮廓更为鲜明,气色润泽。她小孩子的纤细四肢和身躯,有了些肉,更显得柔软和挺拔。她的头发似也柔顺些,编起很紧的两根短辫子,辫子与发顶,毛出来的一层短鬈须,迎了光,就像罩了金色的光环。也不知是映衬的,还是本就如此,她的眉,睫,瞳仁,还有脸颊额头上的茸毛,全呈现一种暗金色,偏褐。她穿的都是姐姐穿小的旧衣服,可也不坏,那是家道富裕时,小女孩的穿戴。暗绿直贡呢短上衣,圆领上滚了边,胸前打裥褶,只领口缀两颗扣子。卡其裤,贴袋,袋口镶红白条纹细边,裤脚管明幅的贴边也镶同样花色的细边。还有荷叶领的篷篷袖白衬衫,格子线呢背带短裙。方口横搭袢皮鞋。她穿这些衣服,效果和姐姐全不一样。白皙清秀的姐姐,自小有一种清高的风度,头发剪成齐耳,蓬松黑亮,前额光光的,一边卡一个黑铁丝发卡,脸色清爽极了。如何摩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变得文雅大方。她低眉垂目,静静地随了哥哥。哥哥西装吊带短裤,束住雪白的衬衫,长统白袜齐膝,棕色牛皮鞋,头发三七分,梳得服帖整齐,露出同他们父亲很相似的额头,手里还拿了一顶花呢鸭舌帽。兄妹二人乘坐一辆三轮车,去看电影。说实在,他们不像是临街弄堂房子里走出的,而像是某家资产者的小姐和少爷。这也确实是他们母亲按照中产阶级的模式装扮她的小孩,是她以为的最上乘。可多少地,流露出一点夸张的戏剧化,是本阶层的趣味格调在作祟。他们有时也会去看母亲演戏,从头至尾蹙着眉,不发一点笑,似乎有一种厌嫌。他们显然不喜欢剧场后台里的气氛,拘束地坐在一隅,有人走过,看他们一眼,说,两个华侨,或是,两个日本人!倘有人伸手去摸他们的头,他们就会偏过去让开。他们讨厌这些艺人们的粗鄙。而且,也讨厌他们的母亲在中间灵活周旋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多少是有些嫌弃他们的母亲。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去母亲演出的剧场,他们的气质与这场合十分不协调。

  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总会显得花哨,这孩子多少有点俗气呢!她走路有一种挺胸收腹的姿态,后臀微微翘起,脚尖着力,步态轻盈。因她要比姐姐身体浑圆结实,所以每一时期的衣服于她都略有些小。短裙是在膝上两三寸,裙裾撑成一把伞,衣服则吊在腰间。袖口与裤管,前者在手腕上,后者在脚踝上。好在此时尚未发育,依然是小孩子形容,否则就会有熟腻之嫌了。现在,她只是显得格外鲜艳饱满,且又是那样的热情活泼,人人见了都会多看她两眼。并不是觉着她有多少漂亮,而是很特别,很有趣。她在少年业余体校的体操班里,身量其实有些大和重,可她柔软度特别好,弹跳力也好,而且,具有少见的爆发力,教练就舍不得淘汰她。她换上黑色、紧身的体操服,竟已经有了曲线。立在队伍里,其他孩子还都像雏鸡似的,而她羽翼渐丰。是她母亲最先看出她的成长。此时,她在一出多幕大戏里扮一个少先队员,有名有姓的角色,还写上了说明书。出场的次数多了些,但任务亦很简单,不过是摇了根绳子跳绳,或是站定跳,或是边跳边上场,再边跳边下场。跳绳中间,有二三句台词。一日,她如往常样跳着绳出台口,立在台口的母亲,迎见她就是照脸一记,骂了声:骚货!她是被母亲打惯的,可这一记却叫她懵了头脑。她虽然不很懂得母亲骂她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眼泪就下来了。母亲又是照脸一下:敢哭出来!她来不及揩干眼泪,返身又笑着上了场。脸上的泪痕巴着皮肤,有一颗泪珠流进嘴里,咸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经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处,面目模糊的观众。她很快就又下了场,可她知道,世间就有着另一种人生,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

  这是她在母亲剧团里扮演的最后一个角色,她虽然仅十岁多一点,可却渐脱儿童形骸,不适合再演孩子了。现在,人们都已看出来了,隐在她身体内的,一种属于性别的特质,在渐渐凸现起来。这种特质在某种程度上,又被她母亲注明和强调出来。有时母亲走进弄堂,她正与同学或者邻家小孩玩耍,跳皮筋,将腿向后伸得极高,去够同伴们举在头顶的皮筋。由于腿抬得高,腰便陷进去,胸脯则挺起来。她母亲又是照脸一记,虽然没有骂出声,可她已经晓得骂的是什么。于是赶紧收起皮筋回家。她母亲似乎分外嫌恶她的成长,而她偏偏比一般孩子都较为显著地成长着。这种性别特质的早熟和突出,倘若在别的孩子身上,或许不会引起注意,可在她,却让人们要联想她的身世,一个女演员的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两者其实没有关系,可是在市民贫乏又庸常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比男女风化事更可以刺激想象力呢?再有,也莫小看他们的世故经验,说不定,这两者真有什么关联呢?从民间遗传学上说,风流的生性也属种气,会代代相传。而这孩子身上显现出来的性别特质,人们是用“风流”这两个字来命名的。

  这孩子的身世之谜,在这一阶段,又被人提出来了。在此之前,人们似乎忽略有些日子了。在五十年代初期,生孩子不是什么大事情,经常的,忽然间,谁家的厢房里,传出新生儿的啼哭声。又忽然间,弄堂里多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胖家伙。这时,人们又想起这小孩子出生时的情景:七八月间,发大水,女佣人卷着裤腿,蹚水蹚到隔壁弄堂内,一家私人诊所叫来医生接生。对此时间,人们亦有几个历史坐标来判定。女演员的先生,是一九五一年“三反”时进去的,而这孩子出生后第二年,即一九五四年,那家私人诊所就交给国家,关门大吉。所以,她肯定是在母亲离婚之后两年中出生的,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呢?看她的长相,不属于母亲的那一半似乎又格外鲜明,就好像附着个隐身人!人们的猜疑,通过他们的目光,甚至直接从他们言语里,传达给孩子。那时候,大人们对孩子根本不持有平等的观念,这孩子又是被自己母亲当众扇嘴巴的,就更失了保护,人们并不忌讳什么。她从来不曾想过父亲的问题,因为哥哥姐姐也没有父亲,所以就觉着父亲没那么必要。从小没有父亲地长大,也不觉缺少什么,有了父亲,说不定打她的人又多了一个。在她眼里,所有的家人,都是为教训她而存在的了。现在有人提出了,不免要想一想,却也没有苦恼多久。小市民堆里长成的孩子,对于众人的闲话都是有一些抵抗力的,因为前后左右都是喋喋不休,带贬损性的闲话。讲归讲,翻过身来又是照样的热络。她只不过从此气不过同伴间的那一句相骂:没有爷娘教训!这惯常的,普遍视为有攻击力的骂言,这时听来就有了特别的针对性。逢到此刻,她立即收兵,别转身回了家。可小孩子的反目能坚持多久呢?过一刻,气散了,听那骂家又在楼梯下殷殷地叫她名字,赶紧跑下去了。

  不过,有时候,当然地,她也会想:倘若有父亲会是什么样的?哥哥姐姐的父亲已经出现过了。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在外间水斗洗晚饭碗,母亲在里间,和哥哥姐姐说话,哥哥姐姐统不做声,过一时,方听哥哥说,我又不认识他!母亲拍一下桌子,要发作,又收敛住,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他是你们亲爹!只听椅子一记碰响,哥哥出门来,风一样走过她背后,一径下楼去。傍晚刚从学校回来,此时又返回了。哥哥的装束与小时全然不同,他剃了短短的学生头,穿一身蓝布中山装,胸前别一枚团徽,戴透明白色边框近视眼镜,只有脚下是一双黑色牛皮鞋,残余了些旧日的摩登。不过没多久,因得了个外号,“爸爸的皮鞋”,便脱下它再不穿了,长年穿一双圆口黑布鞋,倒换了种他们郁家的耕读传世遗风。这样的谈话又进行了几次,都以无果而告终,最后,哥哥干脆不回来了。无奈中,母亲带上姐姐和她一同去见了那人。母亲将她带上似有些多余,她和那人有什么关系?也许有她没她,那人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在场还会使对方尴尬。姐姐已是少女,穿的也是蓝卡其上衣,很老气的样式,同样颜色布质的长裤,底下是丁字形猪皮鞋。从小就是缄默的,此时表情近乎严峻。她手里拿一本卷起的书,不是矫情,而是时下女学生的风尚,就像所有和母亲别扭的成年女儿一样,走在前边。母亲则牵了小女儿的手,落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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