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桃之夭夭 | 上页 下页


  早就说过,郁子涵已经吃开了胃口。笑明明当然晓得他是食不厌精,她呢,倒不是说如何的不肯将就,但演艺圈里的生活,总是带几分泼户的习气,今日有酒今日醉,挺率性的。所以并不拘束他,反是很鼓励。然而,笑明明万万没有想到,郁子涵竟会这么不知足。倘若不是遇到“三反”,事情还将瞒下去,而漏洞也会更大,那就连杀头的罪都有了。郁子涵在印书馆里,有个女同事,是财务科的,要说也是个情种,喜欢上了郁子涵。郁子涵这个人,生性是有些轻薄,但对笑明明,以及这桩婚姻,还是满意的。笑明明是他争取来的,趁着少不更事才敢前后不顾,放在现在,他不定能做出。再则,笑明明对他有恩,他不会忘,忘了要伤阴骘,这点人道他懂。还有,他对女同事并无多大兴趣,那女人是比笑明明年轻,也是仗了比笑明明年轻才敢来追他。而郁子涵其实并不喜欢年轻的女人,因不能照顾他,反要他照顾。何况,又是在这样无趣的地方的同事,生来就不会有什么情爱的浪漫。在这印书馆的老房子里面,光线阴暗,高大的天花板底下,桌椅变得格外低矮,人伏在字纸堆里,快找不见了。郁子涵所以能在这里坚持上班,一是因为喜欢夹了公文皮包,煞有介事走进走出,自觉是个有公务的人,再也是有笑明明这个太太,晨昏相伴,调节了乏味的工作。所以,对那女同事的追求,他先是浑然不觉,再是吃惊不小,然后则躲避不及。这女人却横下一条心。她渐渐也看出郁子涵有口舌之欲,便请他吃饭。推了一次,二次,三次,第四次,郁子涵别别扭扭地只得去了。去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那女同事请他去的都是别致的地方,就像事先研究过一样,哪里的刀鱼面,哪里的灌汤蟹粉包,最后就请到她家里,让她母亲做给他吃,说她母亲顶会做菜。这女同事也不知何等来历,母女俩住了半幢花园洋房,另半幢隔死了,从另扇门出入。那母亲,郁子涵倒有几分敬重,仪态很端庄,果真烧一手好菜。鱼翅、海参烧得好,普通一只粽子也包得与人不同。倘是明眼人就可看出,这母亲一定是某个富户的妾室,女儿自然是庶出。家主或是走或是亡,留下点产业给孤寡做生计。郁子涵当然不懂这些,只是被这里的吃喝吸引,还有清幽的环境也让他心旷神怡。说起来也令人不解,笑明明与他已经吃得很满了,他竟还能有空出的顿数来这边填补。比如中午饭,笑明明演出时,他一个人的晚饭,吃了这顿,再去赶和笑明明的夜宵;还有,笑明明跑外码头演出的时候。那么,不仅饭,连带宿,都是在这里的了。这样的事,都是众所周知,惟自己太太不知。郁子涵夜不归宿,连保姆的嘴都闭得铁紧,是不想生事,砸了自己的饭碗。这样的东家,天下难找,其实就是她当家,连孩子都可打骂的。女同事不仅给他吃,还送他零花钱用,他倒并不缺钱,拿了这钱是买了首饰送女同事。她等于自花自,但如此往返一趟,就多了一层柔情蜜意,很受用。女同事能有什么钱,她母亲也许有体己,但看起来守得很牢,郁子涵看见过女儿交钱给母亲嘱咐办菜,他从来没想过这钱是从哪里来。等到事发,女同事在公账上已有近一千万元的亏空了。

  女同事判了十年,郁子涵既是同案犯,又有玩弄女性之罪,多两年,十二年。也亏得笑明明积极退赔,将一堂红木家具卖了十之七八。那红木家具进来时是从窗口吊上来,此时出去,也必从窗口吊下去。那时是一派喜气,如今则又凄凉又羞辱。笑明明面上不会露什么,照旧大着嗓门指挥搬运工,怎么掉头,怎么借力。事后一个人靠在床上,四下空荡荡的,原先放家具的地方,地板漆簇新,于是,满地留痕。她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夜是清理照片,将同郁子涵的合影统统从中剪开,撕掉那半边;第三夜整理衣服,郁子涵穿得着的衣服,还有要用的东西,收成一个包,等待探监的一日。到探监时,两人隔了桌子坐着,边上还有外人,很难说什么。郁子涵直是哭,他是真悔,又觉真冤枉,还是真惭愧。笑明明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等一时,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很简单地告诉他,她已经申请离婚,两个孩子归她。他颇感愕然地抬起头,眼泪倒干了。他不曾想到笑明明会这般绝情,还以为这个女人是会无限地宽容他下去。他那哭里,其实多少有着些乞怜的意思。事后再想,却是仅有此路,绝无他法,笑明明待他,都已经到哪一个地步了啊!

  离婚以后,笑明明并没结婚,但很招人非议地,一年半之后,她又生下一个女儿,沿用哥哥姐姐的姓,姓“郁”,再用她的姓“笑”的谐音,取一个常用的字“晓”,加一个“秋”,名晓秋。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