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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客人走后,李老师对闪闪说:那样大的事情,如何不听你说起?闪闪辩道:与哥哥商量过的。李老师说,那也是亮亮的不好,大概是怕我拦你了。闪闪自知有错,弱下声腔:早晓得你会不开心。李老师说:我倒不是不开心,只不过是忧虑,人人都往外面跑,这镇子怎么办?闪闪说:关门打烊。李老师骂一声:说死话!不再理论,接着摆菜端汤,吃饭。李老师顾老师毕竟是开明的人,其实是不会妨碍子妇的追求。不过,人到底上了岁数,喜欢看到一家人大大小小,吵吵闹闹地围在身边。但杭州读研究生,有一天总要把陆国慎母女接去。闪闪这又要从头来过,保不住有一天,小季和小毛也跟出去。到那里,只剩两个孤老,不免是会有些暗淡的。调过头,再看眼前呢?满眼里都是人,心里就又踏实下来。将来的事将来说,一天一天有得过了。所以,午饭的气氛并没有受影响,那个话题也不再提起。

  饭后,两点钟,闪闪的店里没有断人。多是新娘,化了妆,再去拍婚纱照,然后直接往柯桥某个酒店喜宴上去了。也有自备摄像机,等在汽车上,候在门口,汽车上都结了彩带,车头上立一对西洋娃娃,一男一女,洋装礼服。车里面,最好的一部竟是奥迪,其余的也是帕萨特,桑塔纳2000型。闪闪的店门前,真是称得上车水马龙,非往昔可比。可谁能想到,这样热腾腾的生意,随时都会停掉,女老板干别的去了?这就是闪闪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她服现实,又不服现实。

  一下午,秧宝宝和蒋芽儿都是在这些香粉胭脂堆里钻着,看一张张脸,在闪闪手下变色调。原本各不相同的脸,在红粉绿脂的堆砌之下,渐渐变得彼此相像,几乎分辩不出你我他。都是一色的美人,忽闪着蒲扇样长睫毛,有曲线的红嘴唇,面如桃花。一旦变了美人,走路行动就都有些飘逸,袅袅婷婷,扶摇而去。小店有一面墙,空出来了,镶了一面大镜子,几乎满墙满壁,将美人们映出了双份。镜中人有着一种流光溢彩,天人一般。两个小孩子混在其间,看着看着就动起手来。先是秧宝宝将蒋芽儿画脸,再是蒋芽儿给秧宝宝画。因是生手,所以各项都很夸张,粉底搽得雪白,眉描得极黑,睫毛液滴得下水来,唇膏用的是一号,艳红。腮红拍了两大片,看上去怪极。闪闪不由停下手,惊异地看着她俩,然后说:可演“情探”中的小鬼。两人就带了这样的妆,走出门去,也不管人家怕不怕。果然有许多人回头看,看一眼,她们就给个白眼:怕你!这一天,恰巧两人都穿了立领对襟排钮的中国式绸棉袄。一个是红底子上用花布剪了团花贴上;另一个是绿底上织进隐福字,更像戏装。蒋芽儿又回来些活泼劲,却有些害羞,和她以前不太像。她很依恋地拉着秧宝宝的手,一刻不舍得松开。

  就这样,她们又来到老街。老街这时候让太阳晒暖了,也干燥了一些。气味略散了,有一点热烘的太阳气透出来。淡薄的水面上,映出她们立在桥上的影子。看不真,花团锦簇的两片。几乎每个河埠头上都有人洗刷东西。河边廊下也站了人,抱着小孩。都看这两个孩子,以为是唱观音戏的小童子。引来这许多目光,她们并不难堪,存心似的,秧宝宝说:我们叫!叫什么呢?蒋芽儿胆怯地问。自从得过猫圈病以后,蒋芽儿变得胆小了,总是低着头。秧宝宝鼓励道:我先叫,你跟我。于是,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喊道:呵罗罗罗……这是赶鸭人的叫法。蒋芽儿小声跟上来:呵罗罗罗……叫声从水面上弹跳着过去,虽不很响,可传得很远。桥洞里藏着的两只鸭子竟被唤出来,伸头探脑地望着。然后,秧宝宝换了一种叫法――“宝玉哭林”的叫法: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这一声喊,一点不悲,而是慷慨激昂。哭过林妹妹,秧宝宝忽转了调门,逼尖嗓子叫道:咦哎――这一声,叫得人要捂耳朵,锐利异常。蒋芽儿也同样来一声,气要弱一些,就像秧宝宝的回声似的。无来由地瞎叫一阵,秧宝宝唱起了公公的歌来: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蒋芽儿这就跟不上来了,眼馋地看着秧宝宝嘴动。秧宝宝的节奏自是要比公公快得多,嗑瓜子吐皮似的吐出字来: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河岸边的人都静了声,听这又高又尖的声音数落着,某人某年里勤劳的生计,一寸一寸地种着食粮瓜菜。一首歌谣唱完,秧宝宝哈哈哈地笑几声,拉着蒋芽儿跑下石桥,跑进巷子,不见了。

  晚上,都聚在客堂里看电视,忽然有小小的声音在阳台下叫:夏静颖!别人听不见,只有秧宝宝听得见。她立起身跑出去,从阳台边上往下看。月光下站着蒋芽儿,仰着头叫她。秧宝宝问:什么事,蒋芽儿?蒋芽儿说:你在做什么?秧宝宝问:看电视,你在做什么?我也在看电视,蒋芽儿说。两人一上一下地说了这些话,然后,蒋芽儿回转身跑回街对面自己家,秧宝宝也转身回了房间。

  元旦一过,时间变得急骤起来。备考,考试,发放成绩单,放寒假,直逼着春节过来。都在备年货了。路上常可见人,手里捉着白鹅的一对翅膀,快步走着。桥下船板上,也是用草绳缚了白鹅的脚,伏着。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祖日子将要到了,白鹅是最珍贵的祭品。人们不叫鹅,而是叫白狗。听说过没有,此地一句俗谚:家有万贯,不用白狗下饭。就是这个意思,白狗的尊贵性。然后,黄酒甏,乘在船上,走在路上,过来过来,酒香扑鼻。菜场里,花鲢最走俏,因为要做鱼圆。一做一脸盆,养在清水里,年里边好烧砂锅。蒸糕,腌肉,醉蟹,冻豆腐,盐煮笋,敲板栗,卤鸭,冻大肠,霉菜头,晒干菜,烤是干,腊猪头,酱黄瓜,糟鸡,包蛋饼。新街老街的店铺里,一齐摆出了炮仗摊:大响,小响,连响,一响,二响,千响,万响,堆起了。红彤彤的大本小本日历,也堆起了。红蜡烛,一对一对装。线香,一把一把封。再往前过去,工厂陆续停工,外乡人开始回乡过年。中巴来来往往。满的去,空的回。机器声不知不觉中全停息下来,但是呢,讨债的开始来了。到东家厂讨烧煤钱,到丁家厂讨丙纶丝钱,到北家厂讨酒水钱,再到南家厂讨打麻将的赌债钱。前庄后庄,大庙小庙,都在扫尘清烛油,打扮菩萨,准备正月初一迎高香。张娄的古戏台张灯结彩,新戏台也扎起几座,多是些养殖大户请了班子来唱绍兴戏。总之,一片过年中的喜气。年关一天一天临到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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