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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秧宝宝走在路上,有时抬头一望,会觉着是头次看这镇子。树叶子凋零,这镇子全显出来了,多少变得空阔了一些。无遮无掩的,几条高压线淡淡划过去,在白色的山墙上留下几道影,有一种肃穆的气氛浮现出来。要是在老街的外缘,新街上,则有几分荒凉了。水泥路面,惨白着。临时搭建的水泥房屋,缩在两边路沿上。树,这一个夏天虽然长大不少,可树阴也远不够遮挡路面。现在呢,又落了叶,更显不出了。那些小吃摊子,下午四五时,依然生火开油锅。天很快黑了,暗中,那摇曳的炉火,油锅的爆炒声,反而显得更寥落。这个镇子,在这个季节,变得阔大一些,不那么壅塞,前后左右推挤着,故而也变得敞露了一些。许多曲折逼仄的角落,如今一下子豁朗开来。她们曾经七绕八拐,穿街走巷的秘密去处,这会儿不知怎么,三两步就走到了。比如那教堂,不就在丁字巷尽头一拐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四周都是居家的自建的小院子,厕所,垃圾堆,和几架藤蔓作物。教堂其实也不是那么高耸森严,不就是个水泥预制件搭成的建筑?只不过,窗是圆拱形,凹进去,窗廓比较深和宽。再不过,顶是尖的,立着一个十字架。还不过,有几步台阶,坐地高几步。再比如,那小埠头边上的木廊桥,站在李老师家阳台上,都几乎望得见那位置,也是静静的。木廊顶上的草落了大半,可看见天了。那埠头就像废了,底下的不是水,而是浆。可有时候,你就看见有一部小划子,停在那里。又比如,倒闭织绸厂的水泥桥,桥上的老公公,竟看见他在菜市场买菜。特别爱与人搭话,勿管认不认识,照样拦住,指了人家篮里的鱼说:这样小的鱼,无须油,无须酱,甩两个蛋,打散,浇在鱼上,一蒸,就好。或者:这样的菜,老叶留下来,切切,腌腌,加进毛豆,一炒,就好。

  原来,什么都是相互挨着,不出百十米的距离。可以说,尽收眼底。就因为这个吧,反而,觉着不认识了。这是个神奇的镇子,简直有些鬼魅气了,一会儿藏,一会儿露,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是这一面,一会儿是那一面。现在,秧宝宝无须各处搜寻,她无论在哪儿,都看得到这镇子的全貌。它的角角落落,全在秧宝宝的视野里。她走到哪里,这小镇子都跟在她的身后,一回身,却看不见了。再背过身,再又悄悄地跟上来了。

  陆国慎临近她的预产期了,因为是有一定危险的产妇,于是,又一次住进医院,等待生产。这一回,进去一个人,出来就是两个人了。

  这个小孩子还没出世,他的东西已经一天一地了。各种奶瓶,小碗,小勺,排在桌上。尿布,不晓得撕了多少旧床单,旧被里,花花绿绿的几大摞,堆在柜子上。最多的是衣服,绒布的内衣内裤,毛线织的厚薄衣裤,棉的,单的,带帽的大氅,带拉链的小被窝,鞋,宗,帽,还不包括陆国慎娘准备的那些,橱里都放不下,放到了床上。晚上,回家等候陆国慎生产的亮亮,就睡在这一堆婴儿衣物的旁边。这些东西,一半是陆国慎自己准备的,一半是闪闪,李老师,陆国恬准备的。本来各自收着,这时候就纷纷亮宝样地亮出来,送到陆国慎房间来了。好事的邻居们,都跑来参观。蒋芽儿很多嘴地说:夏静颖,你给小孩子钩的帽子呢?秧宝宝脸一红,没搭话。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一次性纸尿布好不好,没有听见蒋芽儿的话,也没有注意秧宝宝的表情。倘是陆国慎在场,就不会错过了。这就是陆国慎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可是,陆国慎不在,在医院里。

  一次性纸尿布是陆国恬送来的,说一张尿布可管六个小时。人们便怀疑地说:六个小时,那将有多少尿?起码要有两斤吧,绑在身上,不要说是刚出生的婴儿,换一个大人试试!所以,万万使不得的。可是,陆国恬说,现在她的同学生下孩子,都用这样的一次性尿布。人们就说:那是大人懒,要是大人勤,谁舍得将尿布一捂六个小时?闪闪正好上来拿东西,听见这话,笑道:好像人家都在虐待婴儿呢!说罢,又下去了。李老师则出来斡旋:备是要备一包的,要是出门做嬉客,就不用带尿布了。关于尿布的问题结束了,接下来看的是一个吸奶器,也是陆国恬送的。陆国恬可真是个新派人,送的东西都带有革命性。据称,这个吸奶器是套在母亲的奶头上,通过吸奶器的奶嘴送进婴儿嘴里,为的是防止奶头被婴儿叼破。众人又哗然:还有不叫小孩叼奶头的吗?不叼奶头,能认亲娘?这都是没做过父母的人想出来的名堂。从前华舍镇,有个女人,生下儿子,一叼她奶头,就甩开,一叼就甩,原来她的奶是苦的,这女人的命苦不苦?这一回,李老师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辩角了,站在一旁抱歉地笑着。

  秧宝宝悄悄地走了出来,蒋芽儿跟在后面。没有陆国慎,事情总是不一样。尽管,尽管秧宝宝还是不和陆国慎说话,可有陆国慎和没有陆国慎就是不一样。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阳台,穿出客堂,下了楼,被画廊里面的闪闪叫住,让她们进去帮忙。帮什么忙呢?搬东西。凡是花,月季,凤仙,栀子花,海棠花,如今都凋敝得很,就统统搬上楼,放回阳台,只留下常青的,观叶的植物。一进,这两个小工,端着花盆,一趟趟上下来回跑,不一会儿便气喘流汗,腰也佝偻了。闪闪就说:还没到冬至祭祖,怎么就磕头了?秧宝宝直起身,斜过去一眼,说:你自己怎么不搬?闪闪看她一眼,半一个条案横在肩头,然后,一手提起一个花盆,腰不弯,气不喘地上了楼。这就是闪闪敢说话的原因,她能干。秧宝宝憋足气,也像闪闪那样,一手拿一个花盆,手拿不住,就屈下身子抱起来,蹬上楼去,再屈下身子放地上。李老师看见了就说:当心别了腰!闪闪说:她有什么腰?三寸丁长的人。秧宝宝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无须说,闪闪又不是陆国慎。

  花盆搬走了,只剩下两棵龟背竹,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铁树,分置在四个角上。房间显得疏阔多了。上回,周家桥老友画的四幅荷叶,只剩三幅,其中一幅让顾老师送给另一位老友了。顾老师的百子图半卖半送地出手了,新一幅还未画出来。欧洲风景画,送是送的多了,卖只卖出一幅,就是抄书郎买走的。倒是闪闪做的风铃,最大的一串,叫人买走了。于是,房间上方,也空阔不少。当然,多出一架衣服,依墙立着。除了陆国恬,闪闪别的一些女同学,也拿来一些七成新的代销。闪闪干脆将自己不爱穿的时髦衣服也挂了出来。这些衣服,现在差不多是唱主角了。当然也是看的多,买的少,但到底使这店铺热闹了一些。蒋芽儿的妈妈送来几尊瓷观音销,造型均很呆板,工艺也粗糙,连嘴唇都点不准颜色,歪着,看上去就像有两张嘴。但这店铺是租人家的,又一点不讲究租金,就没法推辞了。迎门的地方,还放有一个洗脸盆,里面浮着陶土的小人儿,提起来,对准人,便撒出尿来。是一个同学从宜兴那边批来的,分给闪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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