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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客厅已经大亮了,昨晚放的碟片,没有收好人就走开了,空壳子和碟片,东一件,西一件地摆在茶几上。还有一摊瓜子壳,半封饼干。爸爸的大皮鞋,也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毯上。秧宝宝绕过鞋,径直向窗前走去。此时,窗户拉上了一长幅白色扣纱帘子,静静地垂地。透过白纱帘,可见天边的朝霞,细长的,一道橘红,一道粉紫,一道金白,一骨朵一骨朵的白云,上下挤着它们,渐渐地洇开,弥散,颜色搅在一起,流淌得四处都是。秧宝形容词撩开纱帘,所有的颜色向她跳了一跳,天空逼近了一些。这时候,她看见了天空底下的柯桥,亦好像是蒙着一层纱帘,那是雾气。蒙蒙的雾气之下,这灰黄色的大镇子,有着一种奇怪的跳动的面目。这是由于街道里飞驰的汽车,工厂烟囱里涌动的白烟黑烟,河道里缓缓行驶的船只,笨拙地调着头的塔吊,所有的细碎的枝节,全都腾腾地勃动起来。错觉之下,它们似乎同时地移出各自原先的位置,占领了邻近的位置,再离开,再占领。但互相之间,边缘始终咬合着,协作着行动。最终,又都回复到各自的原位。

  现在,秧宝宝看见,柯桥是在她的脚下跳动着。原来这一面玻璃窗是落到地的。她挤到沙发背面,席地坐下,双手抱着膝盖,从上往下看着这个神奇的大镇子。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光线变成金黄色的。透过厚厚的玻璃,她亦能感觉到灼亮与热。底下的镇子,也改了颜色。那水泥的灰白,灰白里嵌的几道墨线,是老屋的屋脊,以及河水的浑绿的线条,原先是蒙在水气和空气中的微屑合成的雾障后面,形成灰黄的暗淡调子,现在却染成较为明亮的姜黄了。在此姜黄调子里,那种跃动的形态便有规律地变换光线,一深一浅,带些闪。然后,又加进大量的漫动着的颗粒,那是人,越来越多的人。于是,这种律动变成筛子筛动砂粒的状态。一整个大镇子有节奏地摇,摇,遥太阳又升高一些,底下的镇子忽然斜切成两半,一半明,一半暗。姜黄调子从两半同时退去了,重新显现出水泥的干燥生硬的灰白色,这种灰白是镇子的基调,掩盖了其他的不同的因素。

  颜色变浅变淡,但亮度更加高了,甚至起了反光。而相应的,那暗的一半亦显得更暗,几乎又回进了黎明之前。然而,那光亮很快就扩展了。就像一面巨大的书页,伴着揭了开去。迅速地,整个镇子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无比的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凸现在眼前。方才那有节奏的律动,此时却全部消退,局部都是相对地孤立着,静或者动,均是在各自有限的范围内。总之,脚下的景物变得具体了。

  你可看见这个镇子基本的格式,在几条宽和直的粗线条――这是由新街担任的,在这些粗线条框成的整齐的大格子里,是一些弯曲和零落的细笔触,一方面填补了大格子里的空虚,又一方面增添了大格子里的零乱。但就是这两方面,使得这些单调的大格子有了些趣味,变得比较生动了。从版图上来看,这些新街的线条,就像是在一个根据气候,土壤,人力的资源,自然发展的地表上,再次划分的行政区域的边界。多少带些强力的干涉,将所有不同的性质,全都简单归纳起来。这些粗直的线条边上,大致有两种建筑。一种是简陋的临时搭建的,通常是作商业用的平顶房子,一层,二层,三层不等,其中间杂着第二种,便是机关和酒店。马赛克的墙面,或者玻璃幕墙,铝合金窗户框架,人造大理石的基座。这些豪华的建筑却也给人临时搭建的印象,那是因为在这些外表光鲜的新型建筑材料底下,是单薄,脆弱和易旧的质地。并且,与周遭灰暗环境不协调,也是一个原因,使人觉得,这只是暂且的事情,过了这一段,还要打散重来。大格子里面的碎笔触,名堂就多了,有黑瓦板墙的老房子,有砖砌泥披的独家院,有石头嵌出花斑纹的墙基,还有临水的,立在桩柱上的水阁。这些房子多是破乱不堪,几乎成碎瓦砾了。可是,撇开它们的破烂不说,仔细追究,它们其实是蛮精致的。那立在水里的桩柱,如何巧妙地承受大半座木楼的重力,一丝儿不歪斜;那鱼鳞瓦,齐齐地从尖起的屋脊开始,流泻下来,到了檐边,又翘起一些,瓦却一行不错,形成一幅均衡的几何图形;那木头窗棂,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雕饰,可做得榫是榫,卯是卯,棱是棱,角是角;那小巷子里的卵石地,拼得如何匀称,和谐,天生成一般。你猜不出有多少时间附在它上头,你就考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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