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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这小镇子的夜晚,不是如他们家乡那样的大块大块的,而细长细长。他们喝了多少酒,才将它挤过去一丁点儿。是因为货多少走出一些,还是叫左邻右舍的烟火气熏的,屋子里那一股辛辣的药味,和山货的乏土味,淡下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油酱味,腌菜味,腐乳味,衣服上的肥皂味。尤其在这细溜溜长的夜里,浓得很,填塞着虚空。忽然,有一些轻盈的铃声传来,嘁里喀喳的,是闪闪店里的风铃。这声音真就是带颜色的,粉蓝,粉红,粉白,间着亮光,是小铃铛里的小锤子,一悠一悠。过了这么久,其实闪闪才关店门呢!这店,是个小世界,与外边截然不同的。说它是店,它其实更像幼儿园。走进去,都变成了小孩子,而闪闪,则是小孩子的老师。她坐在迎门放的桌子后边,面前是一堆彩纸,尼龙缎带,碎花布,花团锦簇。那个秧宝宝呢,是她的使唤丫头,立在一边打下手,沿着图样剪着什么,或者往白卡纸蓝卡纸上贴着什么。这间店铺被他们装饰得越来越鲜艳,四壁都挂满她们的作品:布贴画,绒线画,风铃垂在房间上方,还有一个坛子垂着,里面蓬蓬勃勃插了一束稻穗。他们这四个人,站在里面,局促得很,生怕将什么东西弄坏了,就站在门口,一半黑里,一半光里,说着话。

  他们告诉闪闪,在他们家乡,有一种桦树的树皮,揭下来,可以写字画图,倘要做成一幅工艺品,在这里一定很稀罕。还有,刨花。林区有一片工艺品厂,专用刨花做成画,也很稀罕。从树皮刨花,他们说起了森林,冰河,冰灯,火炕,鞑子香,映山红,说着,说着,不由激动起来,有一股巨大,磅礴的气象,铺天盖地而来。屋里的人静静听着,双方都感到天地的辽阔,世界的大。他们都是生活在世界的犄角里的人,寸步步迈出,便觉得生得骇人,生得惊心。可现在不要紧,在这五色斑斓的小屋子里,很安全,什么都骇不着他们。这小镇子黏缠涩滞的夜晚,变得流畅起来。

  国庆节头天假的上午,东北人相帮着替“闪亮画廊”做个灯箱。铁条焊一个架子,再是木头打一个框子,嵌上毛玻璃,里面接了电源,装一盏灯。秧宝宝和东北人逗嘴,学他们说话,把“人”说成“银”。东北人也学她们说话,把“没有”说成“嗯纽”。两边都学不像,又加上故意歪曲,就发着古怪的音。忽然听有人喊“秧宝宝”,扭头一看,对面开过一辆中巴,一对下车的男女正向自己走来,竟是爸爸和妈妈。秧宝宝一怔,接着却转身走进楼道,上楼进门,将门在身后“砰”地一摔。过了一会儿,爸爸和妈妈也上楼来了,一边敲门一边喊“秧宝”。秧宝宝早已走过阳台,到西边屋里坐着了。结果是李老师走出去开的门,将他们邀了进来。爸爸说:秧宝宝不睬我呢!李老师说:秧宝宝是生气,气你不来看她。就走回去拉秧宝宝过来。秧宝宝一径低着头,不看她爸爸。妈妈将她拉过去,她还是不抬头,眼睑里,有爸爸的一双脚:棕黄色的软皮船鞋,鞋口有一道折边,边上缀一颗铜饰扣,里面是黑色隐条的尼龙丝袜,半掩在一角裤管底下。裤子是米黄色,裤缝笔直的西裤。显然都是新的。爸爸穿了新衣服来看自己,秧宝宝心里便有些触动。

  而且,爸爸不像妈妈,对李老师那么刻薄,他说了许多恭敬的话语。说李老师比他们会养小孩子,秧宝宝不是长高了?而且,也漂亮了。这又使秧宝宝对爸爸原谅了一些。爸爸带来比妈妈上两次来加起来还多的东西,有布料,人参茶,饼士,藕粉,黄杨木雕的龙,堆在茶几上,满满一几。秧宝宝再一次对爸爸满意了,渐渐地抬起头来。这时候,爸爸的眼睛已经从她身上移开去,与李老师很热切地谈着话。谈自己的生意,谈在外谋生的苦处,谈目下政府给生意人的政策与限制,同行间的竞争――不是我不想秧宝宝,他说,随即看了秧宝宝一眼,秧宝宝要转脸,已经来不及了,爸爸赶紧地笑一笑,带着讨好的意思――实在是抽不出身来,爸爸继续说。这一瞥,秧宝宝已经看清爸爸的脸,有些不像了,黄,瘦,颧骨高了出来,下巴却长了。新衣服并没有使他好看,反而,加重了憔悴的面色。心里又是一动,决定不再与爸爸作对了。爸爸说,这一回国庆假期,他下决心,诸事放下,全家在一起过个节。李老师就问:还回沈娄去吗?妈妈接过话头说,沈娄就不去了,上次回去,见那老屋已经朽得不成样子,他们去柯桥,住宾馆。秧宝宝就又是一振。

  李老师留他们午饭,爸爸欣然答应。于是,李老师便和陆国慎一同商量饭菜。小季领了任务,直奔菜市常这家人忙着待客的午饭,秧宝宝就领爸爸妈妈下楼看闪闪的店。此时,她已经与爸爸和解,让爸爸拉着她的一只手。爸爸自然对闪闪的店大加夸奖,说这店要放在上海也不逊色的,自然,在此地不免是超前了一些,只怕要受冷落一个时期,等镇上人赶上潮流,便会兴隆起来。爸爸看完训,很快就参加到制作灯箱的工作中去。新西装一脱,卷起白衬衣的袖子,蹬上了扶梯,去接电源。这利索和能干的样子,使秧宝宝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爸爸:幽默,机智,有人缘。到底人多,灯箱很快就做成了,试了试,效果十分神奇。这是一个别致的灯箱,用的是发廊门前灯柱的原理。方形的灯臬,四面玻璃现着圣诞树,红顶小房子,马车,赶车的戴红帽子老头,上方是雪花。里面的灯一亮,转动起来,雪花就飞舞着,飞舞着。还不是夜晚呢,就有人转拢过来,点着灯臬上的画问,是什么树,谁家的房子,那老公公又为何穿红的。闪闪不屑于回答,只是让人们离远些,别碰了灯箱。秧宝宝的爸爸便与人答道:树叫人字树,屋是你家屋,至于老公公为何穿红,你问他自己好了。于是,大家就哄笑。秧宝宝偷眼看闪闪,见闪闪也在笑,心里十分快活。

  将门前收拾干净,人渐渐走散,就到了中午饭的时间。李老师家因为有客,饭自然是晚了。年轻人就聚在客堂里说话。爸爸的秉性就是和谁都说得上话。这时候,同小季,还有绍兴回家度假的亮亮,一同说起了音响,喇叭,功放,家庭影院。爸爸说,这些东西就好比结婚谈恋爱,双方不于在钱多钱少,也不在于好看不好看,还不在于门第高和低,就看彼此调和不调和,调和不高和就看如何搭配了。爸爸说他有一个朋友,化了十万块钱,声音听起来还是浑,而另一个朋友,只化了八千块钱,却很好!听的人就问如何配?爸爸说这他就不懂了,但是,倘若他们要配,他可以请他的朋友写一张菜单――这种配方,行话就叫“菜单”。妈妈听不懂他们的话,跑到灶间里帮忙。李老师说,你是客人,如何好叫你劳动?硬推她出去,她执意不肯,李老师就让陆国慎陪她去说话,反正这里也好了。于是,陆国慎拉妈妈到自己屋里,两人很秘密地谈生产和哺乳的经验。等酒菜都上了桌,李老师差秧宝宝喊妈妈来吃饭。走过去,进了李老师的房间,正听见陆国慎说,就想生个秧宝这样的囡。秧宝宝就停下了脚步,隔墙喊一声: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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