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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秧宝宝看看小毛,再看看脚底下一摊东西,并没有发愁。她在心里将东西归了归,便行动起来。先将她与小毛手里的莲蓬,茎对茎所了结,挂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将一听上海奶粉交到小毛手里,让他抱着。自己一手托着藏画的竹筒,一手提鲜菱角。最后,她对小毛说:我腾不出手搀你,你要用眼睛看牢我,跟我走,要是走不快,走掉了,我不管的。小毛本有些怕她,又是在如此形势之下,自然是并足劲,紧跟着她不放。两人一前一后穿出老街,走到新街。菜市场口上喧嚷得很,是一天里又一个热闹的时刻。他们在熙攘的人群里挤着,因为负重,不及躲大人们的腿脚,好几次被撞着,小毛却一步没有拉下。秧宝宝虽然嘴上说“不管”,心里还是顾念的,背上好像长了眼睛,不肯让小毛看不见她。走过菜市场口,两人才松了口气,再走一会儿,就看见教工楼。过了水泥桥,径直进到“闪亮画廊”。

  众人正聚到店里,看壁上的画,见这两个小人这般形状进来,不由一惊,问外公在哪里?秧宝宝将事情说了一遍,于是,大家先是骂顾老师,再是骂老友,接着就夸奖秧宝宝,当然,小毛也不错,很听话。秧宝宝被簇拥着,揭开竹筒上的蜡纸,抽出画来,展在大家面前。人们看一幅,惊一遍,看一幅,惊一遍。再看那两幅小的,都笑了,说很像哩,像什么?像这两个小人儿呗!青蛙是小毛,鼓头鼓脑;蟋蟀呢,那么伶俐相,活脱是秧宝宝。闪闪爱惜地将画卷好,等顾老师明天回来就托裱,然后上墙。闪闪特别对秧宝宝说:你的画当然归你,我只是挂在墙上,让大家看看,不卖的,你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带了去。秧宝宝自然没有理由不同意,再说,就像一物降一物,小毛怕她,她怕闪闪。

  等顾老师将画托裱好,闪闪特地请人做两个镜框,将两幅秋虫装了框,门的两边各挂一幅。这两边墙是两个榨条,没有挂布幔,而贴了花纸:米老鼠,唐老鸭,花仙子。在五彩缤纷的墙上,就挂了两只秋虫,专门吸引小孩子的。可是呢,大人也喜欢看这边。看一会儿,就要笑一声,说画得“活”。

  现在“闪亮画廊”里满满当当,四壁墙是四重天地。站在中间,转一转方向,就换一重天地。镇上的人都来看,连妹囡也悄悄来过了,放下一颗心。画廊是画廊,影楼是影楼,井水不犯河水。等到大家都来过,看过,店里便冷清下来。没有人来买。曾有一个人来,问是否有卖菩萨。还有一个人,熟人,来买顾老师的“寿”字,老母亲过八十大寿,挂墙上用。顾老师自然不肯要他买,临时写了送他。这一天,却来了一个人,这人是谁?就是抄书郎。

  抄书郎依然是一身黑,黑衬衫外面再罩了件帆布背心,上上下下有无数口袋的那种式样。他摘下墨镜,在手掌心里轻轻敲着,环顾四壁,看了一圈。最后指了西墙上一幅欧洲风光的油画印刷品说,拿下来看看。闪闪头也不抬:此地不赊帐。抄书郎笑嘻嘻地说:谁人要赊帐,看看不可以?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闪闪说:尽管看。抄书郎碰了钉子,却不动气,还是笑嘻嘻地,在店堂里兜着圈子看。闪闪,陆国慎,抄书郎,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抄书郎曾经对闪闪有那么点意思,闪闪哪里会理他!抄书郎看了几圈,还是指着那张画说:买一幅。说罢就向桌上放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闪闪倒一怔,没想到开张头一笔生意,是与这个人成交的。要说同学间,怕是这人最落魄了。她立起来,将那幅装了框的印刷品取下,交给抄书郎。等他走出门,又将那张纸币举起来,对了日光照照。下一日,有同学来玩,说起来,方才知道,抄书郎也发迹了,在给个老板做跟班。日日坐在老板的汽车里,进进出出。老板上车,他关车门,下车,开车门。老板要吃饭,他去订座,点菜,买单。老板要唱卡拉OK,他去找小姐。就这样,他成了镇上第一忙人。

  这是一段轰轰烈烈的日子,有许多事情交叠着发生。就在闪闪忙着开店的时候,三楼的住户有了变动。原来的一位老师,全家搬出了。他儿子在外面买了房子,接父母老小出去住,空下的房子出租给了外乡人。这是来自东北的四个老板,推销药材和山货。每天早上,四个人西装革履,手里提着装样品的拷克箱(密码箱),站在镇碑那里等过路中巴,往四乡八镇去了。傍晚,又纷纷在镇碑那里等过路中巴,往四乡八镇去了。傍晚,又纷纷在镇碑那里下了车,穿过街,回到楼里。过了一会儿,又见他们中间的一个或两个,下楼来。这回是掉转了方向,往镇子里面去,去买酒。每天晚上,他们都喝酒。很晚了,人们关电视关灯,上床睡觉,就传来他们的碰杯声,还有行令声:老虎,杠子,鸡,什么的。他们并不喧闹,只是因为静,所以听来十分清晰。太阳好的日子里,他们就会留下一个人,在阳台上翻晒药材。从楼下看不见,只觉着有碎屑末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还有苦涩的药味,充斥在空气里。

  有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忽听有人敲门。小季起来开门,见是楼上的两个东北人,端一口大号钢精锅,手里握两把卷面,还有一包木耳,说他们液化气没气了,想借他们的液化气下面。说罢就递上那包木耳,硬让小季收下。小季推托着,一边让他们进了门,房间里顿时一股子酒气。这时,闪闪也起来了,跑到西边屋里报告给李老师。于是,李老师,顾老师,还有陆国慎相继起来,来到客堂里。等那两个东北人熟一大锅面条,走出厨房,只见一客堂的人披衣趿鞋,聚在灯下,神情严肃。讪讪地笑了一下,低头就走,又走错了门,进了厕所。回过身来,再讪讪地笑一声,屋里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李老师过去开了门,说一句:这面条里什么也没有,怎么吃?其中一个就回答:吃捞面条呢,拌酱油醋就得!气氛略微轻松下来。送走两人,关上门,大家不觉相相视而笑,各回房里继续睡觉。第二天早晨,三楼与东北人相邻的那一家,遇见李老师说:昨夜里东北人先是来敲他家的门,他家不开门,就下楼去敲李老师家的,听见开了门,真是捏一把汗。李老师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借煤气用一用而已。那人就叮嘱李老师小心,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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