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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两人拣了一阵,将塞满垃圾的塑料袋归到路边,拍拍手上的地土,要走。蒋芽儿却又要去看房子。于是,返身再走入空地。脚下的地比方才柔软有弹性,微微地陷着脚。房子里的家具搬空了大半,窗上的木板也撬掉几块。所以,房里便灌注了光线。正方形,或者斜边形的月光里面,可看见地坪上粗糙的水泥颗粒,墙上面略微细腻的石灰颗粒。靠墙还有几件什物:床板,藤箱,一堆土黄色旧布,大约是沙发套。均匀的月光里,反而比在日光下看得更细微。这时候,她们看见房间的正中,隐约有一条虚线,两人的目光聚到了那里。这条虚线就像巧手的孩子用树叶的茎做成的珠子,将细细的叶茎掐一点,拉一拉,掐一点,拉一拉,最后,那一粒粒的茎便穿在了拉出的纤维丝上。现在,这一串细珠子就从房间的中央垂直下来。不过,那珠子是由光亮变成的。并且,好几次,它脱离了她们的视线,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注视良久,她们方才看见,在那珠子的最下端,垂着一个坠子。她们同时认出了,就是那个大蜘蛛。在家具的腿之间,来回穿梭,织出了那一张复杂精密的大网的,就是它!家具搬走了,它的网没了,它竟又织出了一条线,从房顶上的裸着电灯泡织下来。她们都有些活动,看着这只顽强又辛劳的大蜘蛛。月光在空房间里移动,不知不觉中变换了角度。那珠子有一瞬间,连成了一条光的线,烁然一遥蒋芽儿一激灵,脸离开了玻璃窗,侧着,小声说:听见没有?秧宝宝也侧过脸,听着。蒋芽儿说:有声音!不等秧宝宝回过神儿来,她拉了秧宝宝的手,跃下台阶,疯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地过去,空地上的小石头,碎砖瓦,被四只脚踢得乱飞。她们终于跑上路,来不及两头望望,直奔路对面。蒋芽儿对了懵懂中的秧宝宝,喘吁吁地说声:要出事!一头钻进卷帘门底下。秧宝宝也立即进了门洞,三级并两级冲上楼梯。

  天明之后,一切安然无恙。太阳底下,那股子潮湿与霉烂的垃圾味,暖烘烘地起来了,壅塞在镇子里的角角落落。有些熏人,却也叫感到安全。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活动。蒋芽儿依然在楼下喊秧宝宝的名字,约了她一同上学。在秋日的早晨,她们显得比以往更要轻松和愉快。秋天总是给人喜悦。卸去了溽热的重压,连那股子气味都要好一些。任何一种颜色都像是掺了一点乳色,变得柔和,沉着,不再是夏天的那种“暴”。尤其是在这样水气重的江南,秋日的干爽,使空气变得单纯,有利于呼吸。人的脸似都清瘦了一些,其实是神清气爽。小孩子要比夏季时更好动,走路要快,嘴皮子也要快,一进学校,那操场上满是窜动的身体,喧声震耳,像鸭棚。

  可这还是在白天,到了晚上,蒋芽儿和秧宝宝变得胆小如鼠。连门洞里的黑,她们都害怕了,各自躲在家中。虽然寂寞,可是安全啊!她们人在家中,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的动静。现在,连秧宝宝都相信,要出事情了。处处都是迹象啊!这一日晚上,其实天刚黑下来不久,可因为天短,就变得更晚了一些。街上有人赶了一群鸭子,从东往西走,养鸭人的赤脚与鸭子的掌蹼,柔软地踏在路面上,啪啪地肉响。秧宝宝跳起来,奔到阳台上,往下看,正看到,蒋芽儿从卷帘门下探出身子。两人互相看到,咫尺天涯似的,对视一会儿,各自缩了回去。

  陆国慎回家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吃饭的时候,或者做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会突然抬起头,说:又踢我一脚!有一回,她还让小毛贴着她肚子听。闪闪呢,则是戴一副听诊器,在她肚子上按来按去听着。李老师站在旁边说:能听出什么呢?什么也听不出来!虽然是怀疑的态度,但分明也是有所期待。大家围着陆国慎的时候,秧宝宝总是站得远远的。陆国慎回来之后,她们还没有照过面,秧宝宝看见她在,便低下头走了过去。好几次,已经看见陆国慎朝她看了,她却扭过脸去装看不见。现在,又是陆国慎帮她装米,装水,装菜盒。从陆国慎手里接过饭袋子时,她把头低得更深了,只看得见陆国慎的一双脚。这双脚穿在一双布鞋里,脚背却从鞋口肿胀出来。她心里不觉有点难过。和陆国慎之间,就是这样,觉得难过。为了避免每天早上与陆国慎接触,秧宝宝开始自己料理早上的事情。她早早起来,自己舀一小瓢米,淘净,装进大饭盒,小饭盒里,搛一些前日留好的菜,再将水瓶灌满矿泉水。一件件放好,纱布袋扎紧,提着上学去了。这样,她和陆国慎更用不着照面了。

  可是有一天,吃晚饭,这一天,凑巧了,大家都聚在一起上了桌,陆国慎说:在医院里,吃过一次鸡蛋,全是当年小母鸡的头生蛋,鲜极了,而且滋补极了。闪闪说:你怎么知道是头生蛋?舌头这样灵。陆国慎一反不与闪闪抬杠的惯例,坚持说:我吃得出来。秧宝宝的脸几乎全埋进饭碗里边,眼泪马上要流下来了。大家都忙着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她,关于头生蛋的话题又很快扯开了。然而,秧宝宝和陆国慎,终于有了不理不睬之后的第一次交流,她们彼此心领神会。

  与陆国慎的心领神会并没有打开局面,反而使秧宝宝更加羞怯地躲着陆国慎。陆国慎并不去勉强她,晓得这个孩子的心,心里越是和谁亲,表面上就越是和这人疏离。晚上,她走过秧宝宝的小床,看见她蜷在薄被子里的身形,挺想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脸。可是,她不想让这孩子尴尬,就什么也没有做,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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