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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可是,新的学年,总是有新的气象。簇新的课本散发着油墨气,不是好离,而是新。课程的内容自然与上学年不同,即便是旧课目,也是有了新进度。新老师呢,也许还不如旧老师,可也占了新的光,谁都想讨好。总之,这一些都使得生活有变化,日复一日里面,突兀出了一点标记,可供划分阶段的。当这开学头一日结束的时候,小学生背着大书包,欢蹦乱跳地奔过操场,切莫以为他们没来由地开心,其实是有来由的。

  这一日,蒋芽儿一直待秧宝宝很温柔,勾着她的脖颈,轻声与她说话。虽然秧宝宝很沉默,但外人看上去,她们真是一对相亲相爱的知己,不晓得前世修了多少年。秧宝宝的沉默多少影响了蒋芽儿,她便也静下来,两人走入老街,沿了河走。过桥时,河面上就留下她们的倒影。此时,农人们到了回家的时间,河里的船只有些拥挤。尤其过桥洞,船帮碰撞出沉闷的声响,是含了水分的老木头的声响。老大们左撑右挡地操着浆,一点一点挤过去。河边那些板壁房子,还有巷子里头,高墙厚瓦的院落,住的都是这镇子的老居民,多少代的世家了。虽然板壁酥了,墙头颓败了,瓦呢,也碎了,又覆上了新瓦,可那里面的烟火气足哩,就还撑着,有威严。那里面,不晓得有多少户,是同治年间兴隆的丝寓,绸庄,丝行。不是说它“日出万丈绸”吗?昔日里,商船云集,万舸争流的景象,在这桥洞下,船板的相撞里,留有着一点余音。太阳低下来了一些,它的亘古不变的光芒覆在瓦顶上,给这镇子恢复了一点古意。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

  两个孩子在镇子里穿行,之间发生的那点微妙的小事端,使她们有些忧伤,连面前的景色都变得伤情。房顶的瓦缝里,长出白茸茸的草,在风中摇曳。背阴的山墙上,布着裂纹,像一张大网。河里的水,稠得起浆,过去的那条乌篷船,吃水深的来,帮都看不见。船上的老大呢,也委实太老,老成一根藤筋。板壁房的穿廊里,潮气一股一股漫出来,夹着老鼠屎,馊饭粒,腐菜叶,哈火腿的气味。小孩子哭精似的,咧着嘴,眼泪纵横,一张满污脏。还有太阳光,是那样柔软的金黄色,柔软得叫人鼻酸。

  这两个人走在桥头,并不惹人注意。这镇子,有的是这样情意缱绻的小姐妹,从一丁点儿到长大成人。头并头,手挽手,唧唧哝哝。越剧《梁祝》里面的“十八相送”,大约就是从这里来的。只是将一双姐妹换成一双兄弟,不过那一对兄弟其实是让姐妹来扮的。总之是,缠绵悱恻。

  这时候,忽听河那边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秧宝宝,乘花轿;蒋芽儿,黄瓜儿!两人同时一激灵,抬头看看,河那边一排板壁房前,只两个女人自己在说话,并没有别人。两人手拉手奔下桥,沿了那一排屋,走过去,一扇门,一扇门地查看。有的门里没有人,有的门里有人,也是大人,做着自己的事。当她们头伸进人家屋看时,又响了一声:秧宝宝,乘花轿;蒋芽儿,黄瓜儿!她们刷地拔出头看去,又是没人。她们撒腿追过去,只见一扇门里,是一条幽暗的木廊,通向后院,尽头有一块亮,有两个逃窜的身影,迅速地掩起来。可她们也看清了,其中一个正是班上的一个男生,于是她们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宋继纲,小和尚!这样连喊三遍,没把宋继纲喊出来,倒是喊出了一个瘦长的老太,穿一件浅灰底碎白花的衣裤,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的书,对她们说:你们喊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好喊他小和尚,他是我们家的独苗,怎么可以做和尚?不是咒我们家吗?这两个不饶人的,又占了理,就说:让他自己出来说话,他为什么自己不出来?老太还是说:你们喊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喊他小和尚!有些缠不清的样子。她们对了她身后骂一声:缩货!走开去了。

  方才的忧伤这会儿烟消雾散,她们愤愤地跺着脚下的石板街,想她们并没有惹着他,他倒来惹她们。她们走出老街,从小小影楼前走过,走上新街,来到菜市口上,壅塞着人,停了一辆卡车,车上是没长熟的青苹果。人们都爬上车去挑苹果,然后爬下来过秤,付钱。卖苹果的竟是抄书郎,还雇了小工,替他做买卖,他只是抄着手站在旁边监督,好像已经是大老板了。菜市场进出往来的大半是外乡人,都面生,似乎工厂都换了新人,原先那批一个都不见了。路边小炒摊,方桌上围坐的也是另一批,形貌都很两样。她们从熙攘的人群里穿过,走上水泥桥,可看见教工楼了。天短了许多,此时已成暗灰,但依旧明亮。她们走到楼底下分了手。再前面,街角处,镇碑轮廓很细致,立在收割的稻田前,底下没有一个人。这就是新一批外乡人的不同了。他们不在镇碑下集合,他们多是在菜市场后面,汽车站那个凹地里。这些几乎占了镇上一半人口的外来民,改变着这个镇子的面目。

  那么,晚上的时分,她们又到哪里去扎堆呢?晚上,虽然谈不上溽热了,但还有余些暑气,在这夏季的末梢上流连。有几阵子,挺闷的,雨要下又下不来。贪凉的人们摇着扇子,趿着拖鞋,在街上走来走去,寻找有风的地方。这镇子就还有些喧哗。那些沿街的铺子,点着节能灯,还开着张,蚊香,蚊香盘,火柴,方便面,肥皂,摞起来,直延到街心。这一批打工妹普遍喜欢嗑瓜子,一咱走,一路嗑,吐着瓜子皮,没有一个有黄久香那种风度的,但又好象是黄久香的遗风。打工仔呢,似乎都比上一批身量高大,喜欢一手拿着支烟,抽着走路,黑暗中,眼光有些阴沉。

  说蒋芽儿嗅觉灵呢,她一下就寻到了这镇子的热闹。她们两人,吃了晚饭,洗了澡,短衫短裤外头罩件长袖衫,逛啊逛的,逛到了汽车站。空地上停了中巴,大约有四五辆,中巴与中巴之间,亮着一些烟头。空地边上,那几棵柳树后面,是落袋桌(台球桌),有清脆的击球声传过来,更显得这里寂静。蒋芽儿与秧宝宝有些怯生,脚步迟缓下来,这里的气氛和镇碑下面可不相同,有些森严似的。脚底下坑凹不平,两人一脚高,一脚低,渐渐走了进去。在空地的中央,光线略微明亮,四周多少有一些遮蔽物的投下阴影,月亮还没完全升起。人们都站着,很少说话,打工妹们互相趴在肩膀上,有几张脸,在朦胧的光里显得很清秀。亦有几个本地人,在空地上穿行,捕捉着凉风。他们的身影显见是悠然自在的,脚步有些外八,背着手,蒲扇在手里转动。她们有意从那些外乡人跟前经过,挨得很近地看他们的脸。这些本地人,优游其间,带来着一点居家的安闲表情,一定程度缓和了这里的危险气氛。

  那里,有一丛人忽然蹲下,头凑头的,不一会儿,又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便松开些,略走几步,活动活动。好像方才进行了一桩严重的事情,使他们神经紧张。他们猛吸着香烟,烟头便急骤地明灭,明灭。另一处,也有一丛人,这时蹲了下去,头凑头。空地上的人,多了一些,但依然是沉寂的。外乡的女子,互相伏在肩上,表情漠然。没有人注意到秧宝宝和蒋芽儿,这些外乡人,显然不如前一些那么风趣,而且简单,他们好像彼此怀着敌意。她们所以没有离去,也是蒋芽儿的嗅觉在起作用,她总能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在这静默里面,一定是有着什么,将要发生。她很机警地向一个本地人打听时间:老伯伯,几点钟了?老伯伯也没戴表,但手里托了一个收音机,里面传出嗡嗡的说唱声,他说:八点出头了,你们好回家睡觉了。蒋芽儿很乖巧地说,好的,却并不离开。过一会儿,再遇到老伯伯,他们就成了熟人。老伯伯说:你们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又问她们是谁家的小孩。这一老二小站在一处说话,说了一会儿,蒋芽儿忽踮脚凑到老人耳边问:他们在做什么?老伯伯四下看看,并不回答,说要回去睡觉了,身上的汗早已息了。两个孩子就跟他一起走出空地,迎面又有人向这里来。月亮升高了,空地完全暴露在月光底下,人的眉眼都清晰的,看过去,数量显得很多,几乎有些挤挨着,本地人却都不见了。

  她们沿了一道缓坡攀上空地的边缘,走到路上。老伯伯与她们同一个方向,一同走过菜市场,在空旷平整的新街上走了一截,天地开放了许多,风里含着稻香,她们禁不住一阵轻快,哼起了歌曲。老伯伯手掌里的收音机,声音也响亮许多,嘶嘶啦啦的,老伯伯说:马上要报时了。果然,嘶啦几下子,嘟,嘟,嘟地报时了。他们一起走过水泥桥,老伯伯要往桥下岔道去,分手时,他问她们: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吗?蒋芽儿眼睛亮亮地,吐出三个字:拉皮条!老伯伯返身又走上路,绷起脸,盯了她们问道: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子?她们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回转身飞快地跑了。

  跑了一大段,再回身望望,老伯伯看不见了,只听得见他收音机里的咿呀声,也越来越弱,渐渐没了。镇子的中心地带已沉入到一些矮房子后面,那里有着神秘的事情。九点钟,在这镇子里算是很晚的时间了,安居乐业的人都已经躺到床上,看完电视连续剧的一集,准备入眠。经过一个溽热的暑天,初秋的夜晚特别好睡。可是,华舍还生出了另一种生活,夜生活,正在进行。两个孩子觉出夜的凉意,瑟缩着,抱着肩膀,快快走到楼底,来不及道声再见,一个闪进门洞,一个钻入半卷的门帘底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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