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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现在,从绍兴开出的出租车,送了客人不想空车回程的,会弯到这里来拉生意。多是紫红面的桑塔纳,也有黄壳红壳的夏利。静静地停在稀疏的树影底下,也不知等多少时间,然后,不知不觉地,一车一车开走了。三轮车不歇晌了,慢慢地转悠,有一些还新张了条纹布的车棚,绷平了,被太阳照得透亮。

  秧宝宝伏在阳台上,耳里灌满了蝉鸣,看着路对面的动静。暑假里的觉,实在是太足了,她就像是一个患了失眠症的人,很孤独地挨着时间,忍耐着漫长又恹气的午后。对面的风景看上去也是沉闷的,而且,有一种恍惚,就像在梦里。那老板踱着步,对着手机无声地说着什么,汽车无声地震颤着车身。“江南楼”外墙上的空调外机汹涌地淌着水,也听不出一点声音。有几次,她看见蒋芽儿的父亲,从阳台底下走出来,穿过街,向对面走去。蒋芽儿的父亲是个粗壮的男人,穿一条宽大的蓝白条沙滩短裤,上身是一件橘红色圆领T恤衫,已经穿脱了形,松松垮垮地挂在壮硕的肩背上。黝黑的颈项上围一条麻花金项链。先前在张墅乡下的时候,他只是老老实实种田,后来女人在月子里得了一种病,此地人叫做“癔症”,神思恍惚,不吃不喝,发起病来会要啼哭,昏厥,甚至寻死。到处看病,西药中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将房子都卖了,地也典给人家种了,不得已,中学同学凑了些本钱给他,开始做建材生意。一旦做起来,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又能吃苦,只二三年便模样大改。在此期间,他女人又受了一个吃素的老婆婆的引领,拜了菩萨,四乡八里地去烧香念经。不想,病真的渐渐好了。即便这样,他也是不信的,他只相信流年,晓得运是一轮一轮的,走过背时,自然就有顺时。但也还是供了一尊赵公元帅,早起烧三炷香。现在,他生意只能算做到小发,大发远远谈不上,中间都不是。这镇子里近年来,发迹的例子太多了,程序也相当高,说出去就怕你不信,可是眼见着,一幢幢金砖碧瓦的楼起来了,不怕你不信!

  蒋老板本性是稳扎的,种田呢,又做小了胆子。看看周围,都像在做梦,自己呢,是大梦里边的小梦,更不敢忘形了。而他其实又是相当敏锐,很善于捕捉商机。现在,他越到街对面,站在“江南楼”旁边。隔几步,是一幢三开间的二层水泥楼,比较旧了,房主在别处有了房,并不在此住,空着。蒋老板就站在楼与楼中间那个空当里。可看见背面的一块空地,荒着,什么也没种。他站在那里,嘴角上衔了一支烟,两只手微微张开着,脚也分开着。他的身姿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好像是注意听什么,又好像在嗅着什么。倒不像个生意人,而是像一个老练的种田人,在凭经验观察着天气,季候,风向,土地的生熟度,以决定下一季种什么作物。他站了很久,大约是被嘴角上的烟头烙着了,他惊了一下,拿下烟头,扔了。

  秧宝宝因为注意看蒋芽儿的爸爸,不知觉中探出了身子,于是,便看见楼下的太阳地儿里,有一个小小的头。她转它也转,她停它也停。她伸出手,那头上就长出了手。

  太阳其实已经西斜了一些,阳台的边缘向外推移着。她的影子不见了,被罩在一条长方形的影里。蒋芽儿的爸爸所站这处,是个风口,只见他的汗衫鼓荡着。他继续在沉思。

  午后的恹气使人忧郁,但已不那么尖锐了。暴晒中褪白了的景物,颜色回来了一层,变得柔和了。又斜出些影子,显出了立体感。身后房间里起来了些赶碎的声响,午觉过去了,要开始下半日的生活。蒋芽儿的爸爸也走回到阳台底下,他自己的店面里。对面的私家车也开走了,“江南楼”壁上的空调外机不再滴水,窗户推开了,可看见屋内墙上的一块光。午后的寂静里,有一种神奇的景象,现在褪去了,又变回原先的,真实的面目。

  秧宝宝听见身后屋里,李老师走动的声音,晓得她收拾了这边,就要过到那边,给陆国慎煎药。然后,闪闪也要起来,准备准备,开路。秧宝宝沿着阳台,抢在李老师之前,过到那边客堂,端坐在沙发上。李老师的脚步在阳台上响起了,越来越近,然后,纱窗上映出了李老师的影子。就在李老师推门进来这一刻,秧宝宝拿了本幼儿故事书举在眼前看着。李老师从她跟前来回走了几遭,将小毛的玩具归拢,闪闪的毛线团拾起来绕好,墙根下的一堆鞋,一双一双尖朝里跟朝外的地放好。她好像没有看见秧宝宝。此时此刻,人还是半醒,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所以,李老师并没有和秧宝宝说什么,就进了厨房。然后,瓦罐碰击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再然后,液化气“嘭”的一声燃着了。又过些时,闪闪出来了。她和李老师的风格不同。她刚出房门,还慵懒着,眼睛也半开半闭。可只一刹那功夫,她的眼睛睁圆了,在房间里的直动带着风声,塑料拖鞋底清脆地敲着磨光的水泥地。她显然是在找一本什么书,二话不说,从秧宝宝手中抽出那本书看了一眼,不等秧宝宝反应过来,又塞回了她手里,不是这本,再继续找。李老师刚才收齐了的房间,此时又摊开了。小毛也出来了,目光茫然地看看周围,看秧宝宝拿了一本书,便弯下腰从书背面打量这书。这天下午,大家都对这本书发生了兴趣似的。闪闪进了厨房,和李老师说话,药在瓦罐里沸腾了,发出“突突”的声气。秧宝宝合起书,扔给小毛,灰心地想,今天又不会叫她一起去柯桥医院看陆国慎的。她们根本把她忘记了,陆国慎呢,也把她忘记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她将手垫有腿下边,呆坐着。闪闪在厨房里哼起了歌,煎好的药淅淅沥沥地滗进保温瓶。李老师的声音也大起来,说着笑话。小毛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很快活,只有秧宝宝是悲戚的。

  这天下午,小毛也跟去了。秧宝宝起身拉开纱门,走过阳台,回那边屋去。身后李老师喊她:秧宝,去不去买菜?秧宝宝冷笑一声,心里说:我就只配买菜!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顾老师正站在书桌前写字,问她:秧宝宝不便服吗?她不回答,顾老师也没有再问,继续写他的字。秧宝宝躺着躺着,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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