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上种红菱下种藕 | 上页 下页


  闪闪在家里很受宠,凡事与哥哥起了争执,大人就说:亮亮,你让让她,她校其实亮亮只不过大她一岁。长此以往,闪闪就有些娇惯,但是,同时也养成了比较进取的性格。她很拿主意,免不了有些独断专行,可到底是有脑子的,不瞎来。家里有许多大事情,都要听她意见,她也就自觉是有些责任的。比如,哥哥的对象陆国慎,就是她找的。是她中学里的同学,平时并不是最要好的,因为不能像仆人那么跟随着骄傲的闪闪。但其实闪闪,却不欣赏性格懦弱的人,她暗地里,有一点服贴班长陆国慎。

  陆国慎的长相比较贴近本地人,长圆脸,黑一点,细长眼睛,但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特征。她的眉毛比较浓,嘴唇略厚一些,这就使她稍稍出了那么一点格,有了一些异域的色彩,好像马来人。不过,因为她的朴素和老实,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典型的本地姑娘。一个大方的本地姑娘,聪明和才智都是藏在肚里,外表总是安静与温和的。下乡学农的时候,班上负责几个猪圈,轮流打扫起圈。镇上的生活其实和乡下差不多,班上还有些家在农户的同学。闪闪在班上是个尖子,就有人自愿代她的班,陆国慎却不让,对那些要代她的人说:你能代她一次,还能代她一世?闪闪说:听你说话,好像是我老娘。陆国慎不理她,扔给她一把铁锹就走了。闪闪虽然娇,但是个硬气的人,她一左一右甩了鞋,放手干了起来。干完以后,回到宿舍,却见陆国慎替她藏了一木桶的热水,让她洗了一个澡。高中毕业以后,她俩一个上了幼师,另一个到杭州读公安学校的委培班。临去上学的时候,闪闪骑着车找到陆国慎家,直逼逼地问道,能不能和她哥哥谈对象。镇上的婚姻都是宜早不宜晚,同时也是自由开放的。有些孩子,高中时就谈了对象,叫虽叫早恋,可却是认真订终身的。这时,陆国慎也会调皮,说:做你的阿嫂,可不可怜?闪闪认真地说:我哥哥没主意,你给他撑腰,我给你撑腰。陆国慎这才红了脸。

  这就是李老师家两个主要成员的情况。

  礼拜一的早晨,照例是紧张和忙乱的。大的要上班,小的,闪闪的孩子,要跟了妈妈一起走,路上把他放到他的幼儿园。因为路远,这一对母子是最早出门的。闪闪戴了草编宽沿的遮阳帽,无袖连衣裙外边系了一条白纱披风,盖住裸露的手臂。小孩子呢?穿了有吊带的西装短裤,齐膝的白长统袜。鼻子上,架了一幅墨镜。看上去,好像外国来的一对母子。然后,由闪闪的丈夫小季将自行车扛下楼,扶一大一小前后上车。虽然早,可路上已经铺过来一层热烘烘的光。闪闪驮着儿子,拉长贴地的影子,驶远了。小季是这家的杂役,送秧宝宝上学的事情,也落在了他身上。他也是做教师的,原本是顾老师斑上的学生。闪闪会帮哥哥找对象,但自己的婚姻大事,倒是听父母安排的。这就是闪闪的过人之处,晓得世人都难免事中迷,也晓得大人一定是为自己好的。小季上班的中学,与秧宝宝的学校是一个方向,朝西,还不到那么西,而是在镇的中心。可是不要紧,他们可以早些出门,送秧宝宝到了校,再折回头。所以,他们是第二离家的。第三是陆国慎,在镇南派出所,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第四,顾老师,就在楼论著下的华舍中学,听见预备铃响跑去都来得及。最后,是李老师,洗碗,扫地,然后锁门,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时,从华舍中学门房走一走,拿了当日的报纸,回家看报。

  秧宝宝又穿上了白色底,粉红荷叶边的新裙子。昨天才穿了半天,折痕都没压平呢!可她去没有了前一日淑女的仪态商讨,她低了头,含着胸,头上的盘髻打散了,由李老师做主编了一根紧紧的辫子,垂在后颈上。于是,被头发牵起的吊梢眼也下来了,微微倒挂着,带着些受气的样子。就这么,让小季拎了书包,饭盒,水瓶,走下楼去。

  楼下,建材店哗啷啷地收着卷帘门,门里飘出来木材的树脂味。秧宝宝已经上了小季的车后架,忽听有人叫她:夏静颖!不由一惊,心想这里有谁认得她?回过头去,却见卷帘门下面,走出一个人,竟是班上的蒋芽儿。蒋芽儿说:夏静颖,你怎么在这里?秧宝宝说:蒋芽儿,你也在这里?蒋芽儿就说:我们搭伴走吧!秧宝宝立刻从自行车后架上滑下来,蒋芽儿呢,也迎上去,勾住秧宝宝的脖颈,一同走了。小季骑车跟了一截,喊她上车,她也不应,好像不认识一样。倒是蒋芽儿应了他,说;小毛爸爸,你管自去好了。小季只得自己去了。蒋芽儿和秧宝福原不很接近的,她是沈娄边上的张墅人,后来她父亲为了做生意方便,搬到了镇上,不想,就是在李老师的楼下。这时候,她们两人,就好像他乡遇故知一般,倍感亲切。尤其是秧宝宝,在这陌生环境里遇到了第一个熟人,一下子安心了许多。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走路,太阳已经从她们的背后升出地面。她们的影子在地上,斜斜长长的,有一些倩影的意思了。宽阔的水泥路两边,有些稀朗的店铺,两三家建材,两三家摩托车修理,都开了门,门里也进了些太阳。有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过来,上桥去,车斗里装着南山挖来的石头,造房子用的。她们也上了水泥桥,桥下路南边是菜市场,嘴北通老街,就有人声漫过来,气象蒸腾起来。蒋芽儿告诉着秧宝宝一些镇上的人和事:那间五金铺子是谁人开的,卖的全是假货;这边巷子里头一幢五层楼的大房子,住着一个全国十佳青年企业家,开布厂发的;又指着迎面来的一个黑衣青年说,你知道他靠什么吃饭?专门抄报纸上的文章,四处寄出去,赚稿费。

  人变得熙熙攘攘起来,自行车铃声丁零零地响着,推上桥,再丁零当啷下桥。桥洞下,不时钻出一条船,船上放着出空的菜筐,立着一把油布伞,上了岁数的舟公用脚推着橹,一步一步划出去了。等她俩进校门的时候,上课铃正好响起来,于是,两人一同惊呼一声,手拉手跑了起来。前脚跑进教室,后脚老师就进来,叫“同学们好“,同学们一起站起回应“老师好”,她们可说不出声来,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就有一种默契生出来。从这一刻起,她们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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