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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这些越来越频繁的空白分割了叔叔的人生,使他的人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它们使叔叔人生中有一部分时间做了旁观者,而叔叔对这段旁观者部分的时间却给予了莫大的重视和期望,将其余部分反倒忽略了。按我们的话,叔叔是以积极认真的态度,过一种虚无的生活。我们尽管对叔叔的出国旅行做此种批判,这却不妨碍我们积极地要求也来一次或几次出国旅行,因为旅行是人生一大乐事,尤其是公费国际旅行。

  在这种国际旅行中,叔叔有否发生过情爱的故事,是我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在叔叔所写的观光文章中,有过几位使叔叔怀有亲切心情的女性。她们中有一位是台湾的作家,一位是香港的作家,另两位是从事汉学研究的德国人和美国人。这些女性全是能够操纵汉语的,从而也可使我们想象,如不是语言的问题,叔叔是可获得更多的情爱的机会与可能。语言的问题使叔叔情爱的范围缩小了。

  叔叔以他热情的笔调描写这些女性,以及他和这些女性间的友爱关系。怎样地你来我往,情意绵绵。在这些公开的友爱之下,是否还会有一桩刻骨铭心的国际恋爱呢?我们曾问过叔叔。叔叔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他的态度模棱两可。然后他就向我们讲述以上那几位女性的故事,以此说明,他与她们的情谊其实已很深了。然而,这些交往总给人萍水相逢的飘浮之感。我想,假如我一定要讲述一个国际恋爱的故事,这便是故事的基础了。

  09

  现在,我要来讲一个想象的故事了,这是关于叔叔和一个外国人的情爱的波折。我将根据我已有的叔叔的材料,尽可能合理地想象这个故事,使其不致离题太远。关于叔叔的叙述到了这里,我非常需要这一个想象的故事,否则,叔叔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对于我们讲故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遗憾和失职。我决定让那个德国女孩来充当这个角色,因为这个故事我用以强调的是民族的隔离感以及民族的孤独感,日尔曼民族将比美洲新大陆的移民更好地担任这个任务。我想象这女孩有一副很纯粹的日尔曼血统的形象:皮肤白净,金发碧眼,神情严肃,她是某大学研究院的学生,正攻读博士,论文是关于中国古代哲学家朱熹或者柳宗元的。

  她虽专业于中国古代哲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也颇有兴趣,翻译过一些文学作品。在叔叔旅行德国的日子,正逢假期,她就为叔叔做陪同和翻译。她以德国人惯有的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博得了叔叔的好感。在那些座谈会和报告会上,叔叔机智幽默又锐利的言辞也使得这个女孩十分兴奋,这对她从书本上得来的温良敦厚的中国人印象是一个生动活泼的补充。叔叔的言辞也激发了女孩的灵感,使她甚至重新领会到她本国语言中的机智、幽默及锐利。她非常迅速地将叔叔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这时的感觉就好像她也进入了一种美妙的创作状态。叔叔虽然不懂德语,可是那些热烈的反应却正是他所预期的,因此,他猜出女孩的翻译非常出色。

  这些报告会总是使他兴奋不已,每每结束了还会谈论很久。每一次报告会上,叔叔穿了黑色的西装,女孩则是一袭白裙,端坐在讲台,给人们美好的感受。他们配合默契,各自发挥都很自如充分,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工作之余,他们也会谈论一些个人的事情,叔叔告诉女孩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人们悲惨的遭际,以及今天的思考与反省。女孩听得非常认真,严肃的神情中没有一丝轻佻的惊诧和浅薄的怜悯,有的只是对一个民族身受的灾难的尊敬和理解。然后,她说,在她的祖国德国,也曾经有过这样残酷的历史,那就是希特勒的时期。虽然那是在她出生之前,可是她的父辈却都是亲身经历。

  她说她却从未听过父亲们讲叙二次大战中的遭际,这是他们的痛处,他们用四十年的时间去治疗它却也无法彻底痊愈。女孩的话使叔叔深受触动,他想:德国人的痛感是要比他本民族更为强烈,许多中国人将自己的伤疤视作光荣,这是一种什么民族习性呢?他将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女孩则认为是她的民族勇敢不够。两人讨论了很久,你驳斥我,我驳斥你,然后渐渐达到一致。这时候,叔叔和女孩都有一种感动的心情,他们觉得他们接触到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并且在这问题上达到互相的理解。当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们对彼此理解的要求都是不高的:他们操纵两种语言的人,能够通话就已惊喜万分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了对方听懂,是在用孩子一般的简单幼稚的语言通话。他们尽可能将各种复杂的思想简化,简化到可以用儿童语言交流为止。

  可是,在当时,他们的感动也是真实的。他们无形中将这种理解上升到了很高的境界。他们觉得,他们不仅是个人对个人的对话,而是代表了两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对话。这一次对话,无疑是加深了他们间的友谊。当他们离开了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进行旅行演说时,他们已成为好朋友了。他们各自背一个背囊,手里则提了西装的袋子,登上火车。叔叔心里不免会有一种登上国际舞台的心情,他想他的生活已是一种国际化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中,他多么自如啊!他望着他的德国伴侣,尤其觉得骄傲。

  他觉得这一个德国女孩的友谊和理解就像一架桥梁,沟通了他和世界民族的关系。他已经融入了人类,而不再是一个经过长期隔离而离群索居的孤独的中国人。而叔叔也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就是人类性和民族性的对立统一关系,于是叔叔反比以往更坚持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某些特性,比如:喜欢喝茶,喜欢中国菜,喜欢中国诗词,弘扬老庄的哲学,他随身总带有一些中国民歌的录音带,汽车一上高速公路,他便插入一盘,顿时,中国的歌声响起在异国的土地上。

  这一天,由于叔叔要看看托马斯·曼生活过的地方,他们从汉堡到吕贝卡,又从吕贝卡去了海边小镇特拉沃明德。这是一个阴郁的黄昏,游人们都回家了。风呼啸着,海水显得非常苍凉。他们决定在特拉沃明德过夜,明天一早再驱车赶回汉堡。他们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两个单人房间。这是一个家庭旅馆,共有三层,底层是客厅,由于天气寒冷。壁炉里生着火,火光映着炉前波斯花样的地毯。他们懒得出去吃饭,就让房东做了些汤,吃了些面包和炸土豆条,然后就坐在炉前地毯上烤火。这里的黄昏特别长久,暮色总是那么明亮。客人们都去那游娱场玩耍了,房东也不在,客厅里只他们两个。窗外听得见风声和海浪的呼啸声,屋内却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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