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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楼里很安静,此时,探视的人都走了,医生护士除了当值的,也都下班了。走廊的灯亮着,墙面洁白,墙裙漆成天蓝,墙角连接着灰白的水磨砖地,统在反射着幽光,有一种肃穆。南昌走下楼,推开蒙着白纱布的玻璃门,走到水泥路面的甬道。两边是冬青的墙垛,在昏黄的路灯下呈现出几何体的阴影。他生出要退回去的念头,可还是咬着牙打消了。他从办公楼的背面绕到正面,门却是开在另一边的侧面,再绕到另一侧,终于进了楼。这是一幢简陋的三层旧楼,地板和楼板留着白蚁咬噬的印迹,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声音。门都关着,楼道里没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依次推过门去,已经不抱希望,一扇门忽地开了,他几乎一趔趄。站稳脚,只见眼前灯光里站了一个大汉,臂上套红袖章,问他干什么?他极力定住神,说找总务科。找总务科干什么?拿电视柜的钥匙。什么电视柜的钥匙?特许病房的电视柜——南昌话没说完,那人已经将南昌搡出门外,说:是来治病还是看电视的!南昌一个人又站在了一团漆黑之中。方才几个回合的对话如此急骤,前后总共不过几秒钟,南昌一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摸下楼梯,走过冬青夹道的水泥路,回进小楼。休息室里没有人,两个妹妹已经被人打发走了。他慢慢想过来了,那值班护士从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看电视,过去看电视,是因为他们自己要看,南昌不过沾光而已。南昌到父亲病房站了站,问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就要走。父亲却叫住他,他惊讶地看见父亲在微笑。父亲微笑着说:知道吗?这就是父亲对儿子的独裁!南昌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向你保证,一定解放我自己。父亲说:解放万岁!躺回枕上,南昌夺门而出。父子俩又一次决裂。

  接连有两天,南昌没往医院去,都是两个妹妹送饭去的。那天的事,妹妹们早已忘在脑后,她们生长在这个家庭最末路的时期,对世态炎凉很有适应力,所以,她们甚至都没有向南昌抱怨什么。可南昌无地白容。事情本身的难堪不说,还有父亲的讥嘲,很快,后者就压倒前者,他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无限的怨怼。这种迁怒其实正出自父子问的亲情,他又不能同社会斗气,那是铜墙铁壁,只有将气撒在自家人身上,或许还有一些儿回应。所以,这怨怼里又藏着一股凄楚。晚上大姐从医院回来,说父亲已好得差不多,医院里关照明天去个家属,带父亲去拍个胸片。于是,下一日,南昌只得又往医院去了。

  这个医院的建所很分散,遍布于马路两边,斜过一个十字路口。南昌让父亲坐在轮椅上。推他去马路那边的放射科。行人里夹杂着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病人的推车或推床也在马路上穿行,身边还有举着输液瓶的家属紧随着。熙攘中,一个医工推着一架光着床板的病床,上面是一个形状可疑的蓝布包,看长度和轮廓,大约是具尸体,而那推车的医工则气定神闲地走在煌煌的日头底下。放射科设在医院的主楼,门诊,急诊,配药间,化验科,都在此,所以也是医院里最为拥挤和嘈杂的地方。放射科在三楼,有病人专用电梯,南昌推着父亲的轮椅等电梯下来。身边的人渐渐积多,有个妇女在哭,克制着抽噎,不让出声,可不时透出的啼泣却更谴人压抑。奇怪的是周遭的人,包括开电梯的女人,都视之平常,没有人询问,也没有人安慰,听凭她哭泣。南吕推了父亲走出电梯,听见电梯在身后合上门,也合上了那女人的哭声,然后升上去了。在放射科取了上一回拍的旧片,为作对比用,被吩咐往十二号室去。十二号室在走廊的尽头处,走廊两侧的长椅上坐着等候的人,也有推床,床上是四肢受伤,上着夹板的人,还有病疴沉重的人。走到地方,之前排有三四人,其中有一个妇女,极其消瘦,脸色是一种铜铁的金属色,正很艰难也很努力地喝一种乳白色的剂液,剂液糊在嘴边,更衬托出肤色的青黄,显得很可怕。人们都沉默地坐着,偶尔门推开,走出一个医生,白大褂夹裹着一阵风,过去了。护士隔一时喊一个人名,有时立刻应了,也有时没有人应,那人名便久久在走廊里回荡。终于捱到完事,走出这幢大楼,重新走上街道,几乎有回到人间的心情。救护车尖啸着驶过,但近午的太阳暖和地照在身上,抵消了惊惧的气氛。他听见父亲嘟囔了一句,以为他有什么要求,向前伏下身去。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遍地哀鸿。

  后来,南昌又单独去了那楼里一次,是遵医生吩咐,去化验科送父亲的血样。穿行在表情淡漠的人群里,脚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轮椅的胶胎磨得极粗糙,染着暗红色的血迹,黄色的碘酒。来苏水与酒精的气味特别强烈,显得很夸张,似乎足要刻意掩盖着某些恶劣的气味。医工们端着一篓一篓污脏的棉球,绷带,药瓶子,挤来挤去。就好像被传染的,医护们的脸,也是青黄枯萎,而且表情漠然。今天没有哭泣声,但却更为哀伤,似乎,似乎万事万物都在饮泣。他想起父亲那一句话:遍地哀鸿。他想,医院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着他也要染上悲观病了。回到父亲的病房,父亲正在驱赶一只麻雀,它误入窗内,想要回去窗外,归队到它的同类中,却几次撞到窗玻璃上。窗玻璃外面的窗台上聚着一群麻雀,喳喳叫着。屋内的这一只更加焦虑急切,几乎奋不顾身地往玻璃上扑。父亲将它向隙开的半扇窗上赶,它却以为受到威胁,越是躲开,一时上满屋沸腾,气氛十分紧张。等南昌来到,那麻雀已有些虚弱,并且晕头转向。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亲的帽子,一下子将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窗内窗外都安静下来。父子二人喘息未定地站了一会,好,父亲说了一声,坐回沙发里。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将父亲的视线隔开。现在,他们时常这么坐着,南昌不再去休息室,休息室就像个伤心地,他只能呆在病房。房间很小,怎么坐都难避免和父亲相对,于是,或者是他,或者是父亲,只能看报纸。真是窘啊!甚至连父亲都不那么自然了。他们这一对父子,剑拔弩张的时候反是自然的,略一亲近却感尴尬。父子间的亲情就是这么一件难办的事情。

  接父亲出院的还是南昌,谁让他没事呢?前一日,大姐已经收拾好东西,带回去一部分,余下的装在一个网兜。南昌帮父亲在棉袄外面套上大衣,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出有暖气的小楼,一阵料峭,父亲打了个寒噤。南昌不得不靠拢过去,将他的围巾系紧,又替他竖起大衣领子。有一瞬,他们脸对脸的,几乎可嗅到对方的呼吸,但很快又分开了,依然一前一后走出院落,来到马路上。父亲乘上三轮车在前,南昌骑自行车在后。天已入冬,即便地处江南,景象也肃杀起来。平常日子的上午,马路上人很少,很安静,听得见三轮车和自行车各自的辐条声,咝咝作响。到家,家里也安静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套中型公寓显得很空廓。南昌将父亲送去他的房间,门一推开,满地的阳光,八哥说了声“你好”。父亲忽流露出一些激动的样子,止不住地有了笑意。南昌看她父亲对家的依恋,尽管是这么个残破的痛楚的家,儿女都隔着心。南昌退到厨房烧水,奇怪地鼻酸着。这一阵子,他变得软弱了,容易伤感。这一个白天,就在这戚然的平静中度过。晚饭后,两个妹妹又去学校,参加毛主席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他和父亲依然各回各房间。大姐在厨房熬猪油,油香弥漫。不时地,大姐将炸好的猪油渣送到他们的房问,给他们吃。酥脆的油渣,洒了些细盐,入口喷香。游行队伍在窗下经过,一阵急密的锣鼓点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听不见了。两个妹妹回来,家里人都已熄灯睡了。

  第二天一早,南昌还没起床,就有人敲门。他钻出被窝,很狼狈地趿了鞋开门,眼神迷茫地看着门口的人。来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挤进门,说:听没听见最新指示?他这才看出小兔子严肃的表情,感到了不寻常。他清醒过来,摇摇头。是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说。南昌“嗯”了一声,还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逼近道:你知道吗?我们可能都要去农村,全国的青年都要去农村!南昌又“哦”了一声。小兔子再向他逼了两步:他们不需要我们了!南昌退回到自己房间,从椅背上抓起农裤往身上套着,一时间,只听见小兔子的声音清脆又急骤地从耳边掠过。他意识到,有一件大事情要来了,什么事情呢?小兔子不间断地说着话,表情变得愤怒,他说:放逐,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放逐!他们利用我们打开局面,现在我们的作用完成了,于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头脑被催促得飞快运作起来,他想: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小兔子还在说,一边说,一边在南昌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南昌的思想清晰了,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他已经离开政治生活很久,。他很抱歉他不能和小兔子同等程度地激愤,他甚至有一些儿高兴,似乎,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生活中有一个改变来临,现在,这个改变来到了。他突然加快了动作,套上袜子,登上皮靴,去浴室里撒尿,洗脸,刷牙。小兔子一直跟着他,走过父亲房间时,父亲拉开门往外看了一眼,两个年轻人已经走过去了。南昌从门厅的饭桌上抓起一个凉了的烧饼,和小兔子一起出了门。转眼间,两人的自行车已经骑在街上了。沿马路的宣传栏果然张起了新写的语录,店铺上方也拉开新横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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